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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一个星期之后,梅子和我被通知回到台里。台长一脸的疲惫,却藏不住一脸的喜色。他说,你们俩要请客啊,我可是陪着你们过了这关。
台长有一个同学在一家全国发行的报社做主编,那是份很有分量也很有销量的报纸。台长在受了训斥之后和同学通了电话,这一事件在报纸的头版做了报道;而这次报道比我们一个市级台的影响要深远的多。
你官复原职,他笑着对梅子说;这个节目上面一家大电视台要重新播出,那些乡亲有救了。
梅子说,台长,我早看出你是个好人,嘿嘿。
台长说,我不全是为了你们为了真相,也为了我自己。
节目经过重新编辑面向全国播出,事情很快立案,主要凶手归案,另外牵连出一大串的裙带关系。那是我们社会中隐藏的毒瘤,它盘根错节,交缠在每一个器官与组织之中。
不久我和梅子得到来自新闻系统和台里的两万奖金,我们俩欢呼雀跃了之后,梅子问,小孩子,你说这钱怎么办?
我马上知道她的心思,却狡黠地回问,你说呢?
我们对视了一下,几乎在同时说,"什么时候出发?"
这次台里派了采访车送我们去那个曾经苦难的山村。车停在村口,认出我们的乡亲就奔走相告,我们受到了英雄式的欢迎。我们走到婆婆家门口,那个孩子正佝偻着背扛着一堆柴火回来;看到我们,好不容易才卸下柴火,上前把我们看了又看。婆婆慌张着扶着墙挪出来,咚地一声在大门口跪下了。
乡亲们以后再不用活在棍棒的逼迫之下,而与指标化肥和凶杀事件相关的人尽数被扳倒,整个乡几乎是重新换了一个领导班子。希望这些父母官能善待这些乡亲们,让大家像人一样活着。
可是,死去的人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婆婆在门前跪着不说话,只会一个劲地哭;我和梅子红着眼圈拉她也拉不起来。乡亲们逐渐聚拢来,排满了整个院子,忽然全部给我们跪下了,哭声弥漫了整个山村。
我和梅子说,你们起来,你们受委屈了。
那些淳朴的乡民们一个劲地磕头,我和梅子也在当地跪下了,跪天跪地跪我们的心。
多希望大家都平实而快乐地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没有欺压没有凌辱。
梅子说这次事件中损失最大的是婆婆一家,而且她的儿子也是为了大家牺牲的。我们拍这个节目拿到了一点奖金,这钱我们两个不能要,这个钱要留给婆婆,也希望孩子能上学读书。
我们把钱塞到婆婆手里的时候,婆婆没见过也没拿过那么多的钱。她是用一双前臂托着那些钱的,残手不住抖动着,钞票不时跌落下来。她不说话,只是哭。我们知道这一点钱又能弥补些什么——她是在为自己在世间所受的虐待与善待而流泪。
那个八岁的孩子叫黑子。他瘦小的身躯和乡民们跪在一起的时候,咬着牙没有哭;当听到我们说"上学"两个字,他的身子抽动着,慢慢地开始哽咽,那是一种挤压在胸口的哭泣;最后他抱着身旁的柴火堆痛哭失声。
我说,黑子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这样才不会受欺负;这样,就会有一个好的将来。
我和梅子不敢继续呆下去,那样我们会情绪化到失控到疯狂。也许我们今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些乡亲了,梅子说。
我们在村口和大家挥手告别,保重啊大家!他们在黄土地上再次呼啦啦跪成一片。
梅子招呼司机说,我们快走,不要让他们跪了!
车子启动,我和梅子又一次泪水满脸,再次回头的时候,看到跪着的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跳起来,狂奔着追着我们的车,一手抹着眼泪。
那是黑子。
我们回头对他们挥手道别,我在心里说,再见了,婆婆,黑子,乡亲们,让我们都一生平安!
在车上梅子靠在我的身旁,虚弱地像一片羽毛。她轻声说,小孩子,借你的肩膀用一下,我好难过。
我们一点也没有为自己最后的所谓胜利而骄傲,我们多希望,这种事情不曾、也永远不再发生。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要好好地活着的人啊,我说。
那天我在亚当工作的停车场和他坐了一天,什么也不做,望着天空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看着亚当蹒跚着来回走动,灿烂地对他见到的每一个人笑,认真地从围裙上的口袋里摸出零钱找给人家。他鸭行到我身旁的时候碰翻了一把椅子,于是他嘿嘿笑了又笑。
我多希望自己能和亚当一样永远不知疲倦地快乐着;可是我算着亚当也有二十四五了,难道我们都是不懂爱也没有权利去爱的人吗?在人群中我痴痴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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