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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很早离开了辉子的房间,在我爸妈回来前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家。我象平时一样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可我觉得心情沉重,烦乱地盯着眼前的书本,看不进一个字。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期望全都付之东流,我为什么要学习?为什么这么用功的看书、做题?因为我有一个使命!现在使命没有了,我一点儿也不热爱学习了。然而三个月後,我还是如愿以偿地考入本校高中的重点班。
一个炎热的中午,透过窗户我看到辉子走进院门,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女孩,顿时安静的小院儿变得嘈杂。女孩叽叽喳喳说着什麽,不一会儿,传来辉子妈沙哑地叫声:“少给我往家领!你个臭流氓!”。女孩没再说话,然後二人走进辉子的房间,关上门,院子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哼!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世故地作着判断:李长辉彻底地堕落了,变成了流氓。
屋子里真热,看太阳已经渐西,我决定到院里透透气。我仰望天空,夏日的斜阳很美,菊红色余辉与蓝天、白云交错,如一副绚丽的图画。这时辉子的房门打开了,“流氓们”从里面走出来。我赶忙走到水龙头旁,假装洗手,肩膀却被辉子重重地拍了一下:“嘿,小洋,见过吗?这是我磁细!”他指着身边的女孩得意地说。
“啊?”我听不懂。
“我媳妇儿!”他说着还用力搂搂那个看着比他大不少的姑娘。
“哦”。我轻声说着,脖子努力往上梗,眼皮拼命往下拉,生怕没有表现出我的清高与不屑。我为辉子害臊,这麽一个流里流气的女人还好意思给我介绍!我将来的老婆一定是个出身名门、美若天仙、学高八斗、才华横溢的大家闺秀。
辉子定是感觉到我的轻蔑,他没再说什麽,从那天起,他几乎再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直到他第二次被劳动教养。
一天放学回家,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辉子妈在哭诉:“你说好好的孩子怎麽成这样了?咱孩子就这麽倒霉,跟着几个坏人看了一次打架,就给判了!就算是人命关天,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啊?!”
“那劳教所是什麽好地方!就算第一次为打架进去,可出来後就学会耍流氓了,弄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没少交他坏,这要是再出来还不一定又学会什麽坏呢!”辉子妈说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那这次又为什麽呀?”我妈也陪着痛哭流涕。
“什麽也不为,这不赶上严打嘛,说咱孩子是流氓团伙的,就给判了一年半。这叫什麽理儿呀?你说咱孩子是上房揭瓦了,还是给谁下毒了?啊?”
“唉!辉子这孩子真是挺人意的,那天他在大街上看我提着一大堆东西,二话没说全帮我拿回来了。你没找管片儿的小刘儿说说?”我妈又问。
“我们还给他送了两瓶酒呢,没用!”
我站在院儿门外没有进去,听着辉子妈的话,眼睛不禁有些发酸,想哭,却无泪。李长辉!这可是你自找的!我心里恨恨地说,当初你要是听我的,别和那些流氓混在一起,也不至于有今天,你活该!
辉子第二次入狱没有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好像那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前院儿的赵大爷曾说过:这小孩一旦进过局子,就肯定要进第二次,三进宫、四进宫也屡见不鲜。
高中的生活简直是乏味透顶。我不知道坐监狱是什麽滋味,我想应该比在重点学校的重点班上高中舒服。我每天不停地做题、做题、再做题。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不骂人,不打架,努力学习,没谈恋爱。一切这些我应该感谢辉子吧?老师每天不停地对我们谆谆教诲:北大去年的录取分数线如何,清华今年的招生标准如何,还有北邮、人大……
然後她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次考试的排名是全班第几,是全校第几,是全区第几,是全市第几……我估计我们老师也没什麽正经事儿作,光这些调查取证就够她一累的。
我每天数着日子生活,离高考还有二百五十八天,离辉子出狱还有一百五十八天,这麽巧,整差一百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住辉子出狱的时间,反正自从那天辉子他爸说了以後,我就再也没忘过。
辉子提前出狱了,他妈说因为他在监狱里表现好。这次我是在院子里见到辉子的。他又长高了一截儿,好像变黑了,还有点瘦,头发象被刚刚掐过的韭黄一样,短短的,下巴、腮边带着没刮乾净的胡茬儿,脸上挂着倦色。尽管如此,可仍掩饰不住他英俊、清秀却很男人气的外形。
“小洋!”他微笑着主动和我打招呼。
“辉子!真高兴你提前回来了!”我装作平静地说,这句话我已经在背地里练过十五遍。
辉子微微一笑,似自嘲、又似无奈。
“……”沉默。成年人的尴尬,却是在两个少年之间。
“谢谢你了,去年我们家的蜂窝煤都是你们帮着张罗的。”他先说 “看你说的,咱们谁和谁呀!”
“等过几个月我考完,咱们找个地方玩儿去!”我说 “我哪儿有时间啊,我爸已经给我联系好了,在菜站当临时工。”
“是嘛……”
“小洋,好好考着,咱们附近这几个院儿还没出过大学生呢,争口气!”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他,他正冲我笑,露出两只可爱的虎牙。
这次见到的辉子和他第一次出狱时大不一样,似乎少了些流气,多了些稳重。但和小时候也不一样,没有了那种天真,有的只是世故。每次见到辉子总有不同的感受。
紧张的学习仍在继续,我必须用大部分时间先应付眼前的高考,但有和辉子重逢的喜悦,我觉得日子也变得不再枯燥。没过几天,辉子开始养起鸽子,他说养鸽子好玩儿又赚钱。每当周日辉子放鸽子时我会出来看,他手里摇晃着一根竹竿,竹竿顶端绑着布条。
“让我玩一个。”我说。
辉子将竹竿递给我。
我接过来胡乱挥舞。
“不是这麽弄。”他说着双手握住我的手,有节奏地晃动。辉子微热的体温伴着轻淡的汗香悠悠向我袭来,透过我的感官沁入体内,弥漫在我的意识里。空中成群的鸽子发出哨般的鸣叫,在我听来有如天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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