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九
一年来的工资,勇烈除过偿还那几千元债外,还积攒了近三千元。他几乎没有什么物质和生命享受,仅仅维持活着而已。
待身体稍好些,他便把《遍地黄金》全稿从电脑拷贝到磁盘,来到县城,花八百来元复印了五份,然后约上俊逸去西安见秦晋。
自知身贱,不信才微,刘勇烈又提数十万文字大军,出万面陕北黄土高坡,去征千里关中大平原上的繁华都市了。
俊逸只穿着薄毛衣,勇烈却是厚毛衣外套鸭绒袄,大拉毛围巾则把脸包得严严的。路上,有人打开车窗。勇烈一招风就咳嗽。俊逸忙让人关住车窗,苦笑道:
"你真成个刚坐月子的女人了,弱不禁风!"
"没什么。反正年轻,恢复也快。俊逸,真是雄心的一半是耐心,我总算写完了。我永远不能忘怀母亲织布。一梭子飞过,只进展一线宽。母亲不停地飞梭,一线一线地累积。终于累积出多少丈布,长长地挂在院里晾晒。母亲看得眉开眼笑。我写作就像母亲织布一样,进展缓慢,但我不停歇,最终还是完工了。我因此也很得意。"
"我跟你一个心情。"
"知音若不赏,归卧故山秋"有多洒脱,可勇烈因为付出太大,只怕全书被否定,交秦晋看时,一点也洒脱不起来,膝头都抖了。还好,秦晋看完后,仍极为肯定。只是纯正的文学作品,在商品经济社会里常遇尴尬。大势所趋,秦晋虽然有心,付酬出版却无能为力,只能自费出版。无奈,勇烈给他留了两份复印件,便打道回府。
一场辛苦,不了了之,勇烈内心别提有多空虚。路上,他向俊逸道:
"现在我明白凡·高为什么会饿得发疯,穷得自杀了。感谢我们这个社会制度,感谢你和齐主席等的奔走。要不,我没生活保障,真不敢想会落到什么地步。"
"别悲观,一定要自信。我觉你的书虽不会爆响,却会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般,渐渐地会得到文坛和读者认可的。回去后,你继续修改,出书我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难道又要去挖铁矿?那种事情,想也别想,更别说去做。"
"提着脑袋冒一回险就行了。想起就后怕,我哪敢来第二回?或许有别的办法。你呆在文化馆修改吧!反正我给师兄家要做饭,顺便给你做一份。不费什么事,骑着车子一会儿就给你送到了。吃饭可是第一要紧的事哇!"
"一天三顿,天天如此,我不太麻烦你了吗?"
"跟我客的狗屁气!"
"你跟我不过是朋友关系,偶尔有一事让你帮帮算了,长期不敢麻烦。"
"你在怨我?"
"你给我付出的已够多的了,不应有怨。你我都没背景,最终还是要靠作品水准说话。我底气不足,作品要想有点水准,得像铁棒磨成针那样慢慢磨。人不磨不成器,事也一样。 '百炼成钢'么!'陶钧文思,贵在虚静',呆在乡里心静,修改更投入一些。"
都市毕竟是人文荟萃之地,过去的大师无不在都市生活过一段时间。即便是县城,也远要比乡村所感受到的社会信息量丰富得多。"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勇烈说是这么说,其实他最想呆在城里,好多感受一些现代文明。所以决定还呆在乡里,仅仅只是为省钱。
他一年工资有近万元,乡里花费少不说,他还可早起写作,下午去煤矿打工。这样挣着攒着,或者两年后,书就能自费出版了。
刘勇烈的生命,因有陈俊逸而精彩。自俊逸给他将《遍地黄金》上册出版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地方上的声名日彰。2005年书入选市"五个一工程奖".同年勇烈入选市作协理事,县"十大杰出青年".隔不多久,他就报纸上有名,电视上露脸。
"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但这话有些不适于在小地方已算名流的刘勇烈。时不时,就有领导或文学爱好者来造访,连市委书记都在县领导的陪同下来看望他。一位管组织的县领导来时,曾半开玩笑地道:"你想不想当个副局长或副镇长什么的?每次换届,都得有一定比例的民主和无党派人士充任副职。"勇烈笑道:"我只想写书,旁无所顾。一则人生易尽,时不我待,欲有所为,就当有所不为,'文章千古事,做官一时名'.二则人说搞经济、当官是务实,做学问是务虚。务虚得心实,务实得心眼空。我除心实外,也太有热情了。如果带了感情,心里就没成算,务实就会失算的。所以我不是务实的料。"那位县领导哈哈大笑,道:"我与你的活法不同,但我誓死捍卫你的活法。"
名利名利,名后面,其实就跟着利,一定程度也包括权。地方上屡有人因出过一部书,便给自己谋个一官半职,或以出书来装点自己的权。写书的目的不是写书,书不过滥竽充数而已,权钱才是最终目的,才是他们的人生出路。甚至有些小记者,也跟着自己的笔头弄钱不少。勇烈也明白自己如此,未必没有好日子过,却始终无心如此。他只想写出好书来,然后凭自己的艰辛劳动来得报酬。
人的精力有限,要在事业上有一番作为,必须全身心投入,自然无精力玩弄心术、逢场作戏,也自然在现实生活中显得呆傻迟笨。是写作,让刘勇烈在现实生活中成了败北者,几无物质和生命享受。也是写作,支撑起了他的活人。并且只有写作取得较大成绩,才能保持他活人的尊严。
他把人生的黄金年华洒在了艺术创造上,艺术创造也让他保持了人性最纯真的一面。他很单纯,但是他不简单。文学是神圣的事业。他向来视作者是个神圣的称号,虽然他还算不上作者,但既向此努力,就不敢不好好为人。
2005年秋季的一日,他们镇上的一个煤矿矿长姚良玉,拎着个皮包来了。勇烈忙沏茶递烟。闲话了一会,姚良玉道:
"早想来,又不敢来,怕作者不愿结交我这大老粗。"
"哪里!我结交人,只取人心,别的概无所谓。"
"没有钱,就等于犯罪。你母亲养出了本镇上第一个作者,是本镇的艺术之母,千古一女人。可惜这样一女人,却因没钱治病自杀了。这是你的不孝,也是本镇的耻辱!皮包里是十万元,我想送你,请你千万不要拒绝。咱们给你存银行去吧!"
勇烈今生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吓一跳,半晌才说:"太感激你的好心肠了!钱是好东西。没钱的难处,我深有体会。只是我现在生活有工资,出书已用了别人的钱,不想再用别人的钱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不能收。至急为难的时候,我会向你借的。"
无论姚良玉怎么说,他都没接人家的钱。姚良玉感叹道:"煤矿,是灰色利益集中的地方。我除过给那些贪官、地痞花闲钱外,就是你们这些捉笔杆子的。今天来一个记者,要张扬我。明天又来一个记者,要曝光我。有假记者,有真记者,有时一天就来几拨。我当然知道这里面的游戏规则,给钱了事,叫什么'宣传费'、'灭火费'.没想到你这个捉笔杆子的,是另外一回事。世界上竟然有给钱还不要的,我头一次遇到!"
勇烈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开"四轮",寒暑假常去煤矿干转运矿的活儿帮衬父母过日子。因此从西安一回来,他便去见姚良玉。
"转运矿又脏又累的。你是文人,呆在我办公室吧!"
"文人其实也是贱民、苦力,再说你又没多少要写的。我不爱闲,那是闲受罪。就转运矿吧!钱给别人怎样开,也给我怎样开。一特殊,我心里就不舒服了。"
"臭文人,酸臭酸臭的。让我说,你就是因为清高,才落得个清贫。"
"清高算什么?不过是文人本身为下三贱,又要与下三贱的赶车卖酱者流区别开来,竭力作出的一种姿态而已。说透了,清高不过是一种高级的虚荣!"
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勇烈给俊逸也留了一份《遍地黄金》复印件。俊逸打开,只见扉页写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他心头不由生出一丝暖意来。
得闲,俊逸将《遍地黄金》再次通看了一遍,依然被深深感动,忍不住在尾页写道:"如椽巨笔,如椽巨笔!尽展一方世态人情风俗历史文化万象,全景式的。一卷在握,人生百味可品。尺幅之间,红尘万丈。刘勇烈凭此,可不虚活枉死了!"
全书出版,成了俊逸的心病。一日不全书出版,一日他就心病难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