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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勇烈躲在没人处不知哭了多少回,但一到母亲跟前,就故作一副轻松的神态。
聪明的老太太,因腹疼已久,早已猜着自己的病不好,儿子的眼神,让她更为肯定。儿子装轻松,她也装轻松,硬要儿子买些止疼药回家:"都怪娘嘴馋,硬饭吃成了这样。别听医生说!他们是挣钱,没病也说有病。"
勇烈哪肯?安顿母亲住了院,他手头的钱已所剩无几。反正钱去了会再来,母亲却一去再难回,纵然母亲得的是不治之症,他也要给母亲治到最后。不然,身为人子,他心永不得安。
勇烈现在的小名气就是无形资产,他估计自己只要舍下脸皮,在亲友同学中还能借得几万元,于是便打电话让俊逸先来医院照顾母亲几天,自己好去借钱。
俊逸特别喜欢老太太,因为老太太很重情。老太太虽然见识有限,许多理想不到,但只要你把话说细,说透,你有理,她有情,自然她就通情达理了。一个好的家长,可惠及三代。都是老太太善良勤苦、通情达理,俊逸才有了勇烈这么好的朋友。癌症不治不说,还痛苦如上刑。想着老太太在受大罪,他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去医院的路上,不住抹泪。
勇烈在县医院门口等着他,一见就搂住他大哭。半晌,俊逸道:
"你没有至亲,只顾写书,除过我,也没有至交,借钱哪有把握?还是我去借吧。我舅舅、舅妈那里,我肯定能借到。"
"要不是娘得了这病,我绝对不忍再烦你了。"
"跟我客气什么?你的娘也是我的娘呀!"
俊逸在医院门口的商店里买了些营养品,随勇烈到病房。老太太正在呻吟,一见他们就忙忍住,作笑道:"这勇勇,俊儿怪忙的,告诉他作什么?好孩子,娘是小病,没事。"俊逸急走几步,坐在床沿上,一手抓着老太太手,另一手摩挲着老太太粗糙的手背,强笑道:
"真小病,住住院就好了。"
"唉,做娘的,本来就不得陪儿子到头!世事就这样,爹娘好容易把孩子熬成人,自家却熬得油尽灯枯了。天底下,情最重!无情亲人也不亲,有情不是亲人也亲。难得你俩这么有情义!你俩可要好好的到最后!勇勇性硬,俊儿性软,勇勇,不许你欺负俊儿!"
两人都忍不住泪水滑下。勇烈连连道:"怎么会呢?不会的,娘放心!"
"人到老来,春健秋后寒,难保没有个万一。勇勇不会照看自己,俊儿,娘把他托付给你了!"
"娘,这没说的。"
真是天地父母!俊逸头伏在老太太怀里,哭了起来。
当天,他就离开了县城,整夜都在路上,第二天中午赶到舅舅单位。老两口喜欢得不行。招待他吃过饭后,舅妈笑道:
"我的乖孩子,你这回来,心里像有事。你这么良善,杀人放火那种事又不会做,别的事,有什么不可给舅舅、舅妈开口的呢?说吧!不管什么事,都不改舅舅、舅妈对你的心疼。"
"我给出书的那位朋友,他娘得了癌症。"
"要钱么?自你参加工作后,怎么一回都没为你自己向舅舅、舅妈要过钱呢?难道你就不可怜吗?你怎么看不着你呢?现在的孩子,多纵惯地心里只有自己,你心里老有旁人,反倒叫舅妈越疼你。朋友的妈你都这么孝顺,还怕你将来不孝顺舅舅、舅妈吗?我们存折上有两万来元,全给你,日后需要再说。"
俊逸跪在了老两口面前,哭道:"我知道舅舅、舅妈不会让我空手而归的,没想到你们会倾其所有。"舅妈忙拉起他道:"唉,谁能保得住谁一辈子平顺呢?我们在外面,县里你再没重亲,有那么个亲人一般的朋友,也是你的依靠。"
俊逸离开医院时骗老太太说单位派他出差,几天内没法来看她。老太太饱经沧桑,哪会被他个毛头小子骗了?知道他准是去借钱。非亲非故,勇烈已把人家孩子害得够惨的,自己怎忍心还害人家孩子呢?再说有借有还,俊逸曾为钱挖过矿,只怕勇烈有一天为还债也要去钻那黑洞子哩。做娘的,怎舍得让孩子冒那个险?唉,垂暮之年,身患绝症,病要老太太命,钱更要老太太命!
人之将死,多少怨恨,多少眷恋。愁熬苦煎柔肠慈心到最后,老太太反心如止水,神情泰若了。夜里病房的人都熟睡后,老太太起身,抚着伏在床沿上睡着了的勇烈头发。这多年,上大学费用高昂,大学出来后又多半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收入也很低,所以"读书无用论"又在贫困的山乡抬头了。人们曾屡向刘母道:"你花那么多钱供儿子上大学,能个咋?"老太太却坚信读书有用,以儿子读书、写书为傲。这时在心里道:"娘本想走得远远的死了,只怕那样你书也不写,什么事也不做,成天找娘。娘只好死在你眼前,省你费事了。好孩子,娘实实是没法子,千万别怪娘!"然后下床,到门口又回头疼怜地看了儿子一眼,抚了抚白发,扯了扯衣襟,即艰难地向住院部大楼最高层步去。生万难割舍,每走出一步,就近死神一步,老太太一步比一步走得缓慢、沉重。到最高层时,老太太望着楼道窗外的天,在心里泣问:"天在上头,先人有灵,咱吃的是粗饭,穿的是粗衣,辛辛苦苦一生,这就是下场么?"死万般无奈,当她从窗户坠身而下时,浊泪也滚滚而下。
隔日,俊逸带着两万元赶到县医院。病友道:"前天你一走,老太太就向我们夸她命好,生了个好儿子,又遇了个好干儿子。谁知晚上她就跳楼死了,大概是不忍叫你们花钱。唉,死了的可怜,活着的也可怜!你快回去看看你哥哥吧。他跟疯子一样,昨天是被人架回去的。"俊逸五内如焚,腿一软,散架了似的瘫坐在地。他企图压抑住呜咽,阻止住咸苦泪水大颗连珠滚下,高仰起头。突然,他胳肘一拐,捂住脸,苦泪从指缝溢将出来,脖梗急剧抖动,是怎么也无法压抑住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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