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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森林里些风也无,潮湿闷热。动物了不见踪影,偶尔一声鸟叫,愈使这方天地显得静谧。
一棵弯脖树下,绿叶黄花映衬着两个美如神仙托生的少年。
俊逸慵懒地靠在树身上,用一片大树叶扇着凉,微笑望着勇烈。勇烈两手插在牛仔裤袋里,站在俊逸对面,不时用皮鞋尖一划拉小草。在黑色小汗衫反衬下,他那俊朗的脸庞更显白皙,好看的双目则清澈里又略含忧伤。
"臭美了不是?我冒险,你一定认为是为你,可这一回确实是为给我们买房子。"
"俊逸,骗谁你也别来骗我。什么叫相知呢?什么叫心心相印呢?你的心我能不知?不为我,你能冒险?你既然连生命都不惜为我付出,为什么就不能满足我最需要的呢?"
"又是这个话题,再说我就走了。"
"俊逸,我憋了一肚子话,可除过你,没人可说了。你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俊逸默然。
"俊逸,我多少苦衷,只有我寸心可知。我们家当初之难,难以言说。我上头本还有几个哥哥姐姐,都早死了。那时候,家里一年连洋芋糊糊都吃不到头,哪还有面食?更不敢遇个三灾两病了。我算好,生上世不久,就遇上了改革开放,隔三岔五的,还能吃上像样的人食,侥幸长成了人。可我们山里人毕竟是在拼全力为生存苦苦挣扎,根本顾得上什么文化。我的那个成长环境里,谈不上有什么文化氛围,我父母先是文盲。进县城上高中之前,我连长篇小说都没看过,——不是不想看,是山里看不到。走写作这条路,我确实'童子功'很差,比人家起步晚,起点低。可我那年决定回家写《遍地黄金》的时候,却天真地以为,只要书写完,我就会名震天下。怎么样呢?自费出了一次,现在还得自费出?即便将全书自费出版又怎么样呢?千来册的印数,会有大的影响吗?依然只是在市、县有点小影响而已。书多如牛毛,真正能够产生大影响的书有几部呢?我能写出会产生大影响的书吗?就是我能写出,也不一定能很快在社会上产生大影响呀。本事大不过运气,人跟人差不到哪里去,差的就是条件。书要在社会上产生大影响,得天时地利人和。这个时代,信息大爆炸,人眼花缭乱,文学作品已很难形成冲击力。郭敬明、韩寒他们,不占天时,却占地利,都生活在大都市,所以作品才产生了大的影响。我们陕北,贫穷、闭塞、落后,山与山相隔只几里,绕过却得几十里。陕北小子要走出陕北,在外面打出个大天下,就得比别人付出多几十倍的代价。我天时地利不占,人和也没份,文化圈能给点帮助的仅就是你设法联系上的那几个人。俊逸,这几年,我饥一顿饱一顿,生一顿熟一顿,孑然一身,孤苦伶仃,闹得身体都似乎有了问题,时常血尿。照这样下去,如果四十岁了还事业平平,我可能活得就很悲哀了。五十岁了还事业平平呢?不说我身体撑不住,'哀莫大于心死',那时我无所归属,没人需要,可能都无心活了。杀不出一条生存之血路来,我肯定不会活成一个老头子的。俊逸,你不知道,我一走进避难堡那个空空的家,心里就特别难受,最是逢年过节,我心里的苦,觉吃黄连也是甜的。我现在的心态,跟那年回家写《遍地黄金》不一样了,想以爱作为我人生的支点,写作为次。平平淡淡才是真,只要能得到爱,虚名实利得也罢,不得也罢,无所谓。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一直不余遗力,事业上即便争雄成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而且,有爱,我在事业上成功的希望反更大。败了,可以在爱的港湾里休整一下,再战,屡败屡战,直至成功。俊逸,我一人承受不来,把你的爱给我吧!我渴欲得到你生活上的体贴,身体健健康康的。渴欲在萎靡不振时,看到你的笑脸。俊逸,有你全身心的爱,我活到八十岁也怕死。难道你对我最需要的,不也是我对你的爱吗?我名闻天下你高兴,无名小卒到老死你也不在乎,难道不是吗?生命只有一次,一闪而过,难道你愿意直至死,都做那个无爱的家庭囚徒吗?别人穿着好看的衣服,你穿着却未必。你该穿合你身的衣服呀!俊逸,没有上帝,我们得自己拯救自己!"
俊逸一听说勇烈身体有问题就站直了身子。
"别的不说,赶紧到医院给你看病去。我早就怀疑你身体有问题。"
"治好了又怎么样呢?还是那种生活,我的身体依然会出问题的。俊逸,只要有你天天关照,我的病不用药治,也会好的。"
俊逸太想天天关照勇烈的生活了,但他还是有些犹豫。
"按人家所说的百分之三的比例,咱们县应有成万的同性恋者,可两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闻所未闻。恨生不是女人。要是女人,跟你过一辈子多好。"
"生身男女自己无法做主,怎么个活法自己还可做主。把什么都给李淑芬,除过你。你我相撑着走这艰难人生路吧!讨饭也一同去,我提打狗棍,你提饭篮。"
"勇烈,其实我比你还想那么活,可是我心里总不塌实。你原本不是同性恋者呀,再我就是觉实在对不住李淑芬了。"
"'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连我在遇到你之前,也没想到我会这样。李安不是说,人人心中都有《断背山》吗?你激活了我心中的《断背山》。至于李淑芬,你不爱她,跟她多过一天,就是多伤害她一天。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跟你不是一类人却天天在一处,也是在伤害你呀。我跟我们镇上的姚矿长借上十来万元,给她买个地方,让她找个跟她相投的人过日子吧!我知道钱不能解决一切,可你们不能相互伤害个没完没了呀!"
"或者有一天你会成名,那时你境况好转,接触的女人多了,说不定又会对女人动心的。"
"我在地方上有点小影响后,就可以放弃写作去做官,可是我放弃了吗?不是我没有别的选择,而是我不选择别的。我对事这样,对人也如事。"
"瞎子阿炳给这世界留下了那么优美动人的《二泉映月》,自己却悲惨地死了。我要让你好好活着!这么吧,让我这几天想想怎么跟李淑芬说。闹不好,她会寻死觅活的。万一出了人命怎么办?我们要好好活,也要让人家李淑芬好好活!"
"唉,看来活人要想天性自由,真难啊!"
勇烈突然搂住俊逸哭起来。俊逸也哭了,道:"我做梦都想跟你在一起。我们在一起,不是杀人放火,却像在做万人唾骂的事,像是有看不见的刀子在杀我们!"
祸从口出。李淑芬听着这些话,如同霹雳从头顶连连掠过。她一直对勇烈在俊逸心中比自己重有怨恨,没想到他们还是那么回事。拆散别人的家庭,即便是女人,她也觉不可轻饶,何况是个男人?同性恋,猪狗也不那么来。刘勇烈简直连猪狗也不如。她郁积于心的怨恨,终于衍生出一个疯狂的恶念:"刘勇烈,你活着还算什么人?见鬼去吧!"
内心阴云笼罩,表面才静止如水,李淑芬悄然离开林子,回到住窑,依然照常做饭,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不久,俊逸也回来了,待她的态度出奇之好。由此她断定他们的夫妻关系已彻底难以维持了,这让她更憎恨刘勇烈。
勇烈去场部向场长借车,场长满口答应。山路不好,怕出事故,他便仔细地检查着车零部件有没有毛病,并逐一将螺丝拧紧。俊逸来叫他吃饭时,见他拿着扳手在车下钻来钻去,衣服和脸庞上油污点点,倒觉他别具风采。
饭后勇烈即开车转运矿,晚上车就停在住窑前。俊逸不知是眼前让他为难,还是未来让他激动,这夜失眠了。他在机修厂给人修车时,常开着玩,于是天麻麻亮便开车去装矿。
李淑芬一听见车响,就疯叫着"俊逸,别开",只穿个裤头冲出窑。勇烈、王贵被她的叫声惊醒,也只穿个裤头冲了出来。可惜为时已晚,只听俊逸一声惨叫,车与人便翻下了山坡。
人常常在超越自身和社会的制约中产生伟力,又在自身和社会的制约中产生悲剧。陈俊逸就是这样。
唉——呀个你,
画上的貌,玻璃的心,
七省九十二县的后生,
数你最俊。
七省九十二县的男女,
数你心善。
七省九十二县的人都好好的,
就你殁咧。
唉哟,受尽惜惶的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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