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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俊逸断然离去后,勇烈伏在炕上,手抠着褥子,结实的脊背痉挛、抽搐不已,竭力欲压抑住哭泣。后颈些有细微、柔软的褐黄色汗毛。
孤独、失落、伤感可能要陪伴他一生,因为他明白:
俊逸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烈的人,心虽然从来没属于过李淑芬,但自结婚那一天起,身便属于了李淑芬。他越心在自己身上,越对自己付出的多,越觉欠李淑芬的多,身也就越属于李淑芬。
一两年后,俊逸和李淑芬可能会有孩子。那时候,他觉欠李淑芬的更多,身更属于李淑芬了。
纵然自己有一日会在事业上辉煌,社会对自己的私生活会有所宽容,可俊逸除过替自己高兴外,仍不会按他的心活人。因为自己事业的辉煌,并不能抵偿他欠李淑芬的。
除非李淑芬主动离开俊逸,否则他会一辈子用身来偿还她。然而李淑芬的为人,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勇烈绝望了。抱残守缺非他所求,然而他宁肯一生独身,也不肯做俊逸第二,与非己所爱的人建立家庭。
家,是温情的港湾。母亲去世后,刘勇烈的家仅是一处住所,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家了。
家无刘勇烈,刘勇烈无家,此身是客。客又何妨?万古人世,试问谁不是匆匆过客?只不过有人不空做过客,有人掉头成空而已。
爱无人可托,刘勇烈更视写作为神圣,提起笔来就全力以赴。自己也常向自己说:"苦下去,累下去吧,我就是苦行僧的命!"
太史公在《报任安书》中言自己隐忍苟活,是"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於世也".人生难得两全其美,但得一美——有佳作横空出世,刘勇烈便觉他的人生有憾无悔了。
性灵性灵,性爱可使人更富于**和灵气。而强烈的性爱受到压抑,就像地势不平使大河奔腾汹涌一样,仍可使人**澎湃,灵气飞动。刘勇烈即在远离喧嚣,遁世幽居,压抑性爱中,全身心投入写作,使得作品更富于感染力。这感染力,首先感染的总是他自己,让他愈发全身心投入,灵感简直如山洪爆发,狂泻不已。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快乐,也没有绝对的痛苦,快乐是用痛苦比较出来的。体味过真正的痛苦,才懂得真正的快乐。刘勇烈就是这么在痛苦中快乐着。他回头看自己写出的东西时,常常惊讶:"这是我写的吗?我能写出这么优美的语言吗?"于是,面对自己的劳动成果,他恍若觉自己是一个应有尽有,骄傲无比,大如宇宙的巨人:"我穷吗?只是没钱而已。"
贫寒的生活,超常的精力付出,使勇烈身体素质越来越差,三天两头感冒。然而他总是一边咳嗽着,一边写。"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不把书写完,他就顾不得生病。感冒次数一多,加上烟抽个不停,鼻炎、咽炎都来缠他。鼻炎犯时,他鼻孔像被什么堵着,只好用嘴来呼吸,而咽炎犯时,他咽一口唾沫都疼痛难忍,更别说啃干馍了。
2005年冬近而天尚未冷,村里的老人还穿着夹衣,"病身先知天寒",勇烈却已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而整个冬天,他都处在半感冒状态。窑外北风尖啸,窑内他则咳嗽个揪肠岔气。
一次小便,竟红稠如绿豆汁。他大吃一惊,这是身体在向他报警了。难道他得什么大病了不成?他不敢病倒。作为穷人,他也没有资格病倒。病倒三五日,或者还有人关心照顾,要是病倒三五十日,谁会关心照顾他呢?他只想凭硬扛,将病扛好。他能扛好吗?万一扛不好,他只有母亲走的那条路可走了。
并非生来多病身,只缘字字皆是血。想当初他身体棒得要命,一年里连感冒也轻易不得一次,谁知投身写作几年,就折腾地半死不活了。母亲在世时,曾训诫他:"世事是真的,人是假的,不敢不要命,人说完了就完了。"的确,人是不意间来到这世上,死岂可料知呢?他真害怕自己的肉躯,会突然四处茫茫皆不见。可是他自己有几两自己知道,五两力气就得使出八两,不敢不豁出来。如果他在写作上不拼命,写出的东西可能毫无价值,将意味着身心寂灭,对他的打击也是致命的,也即完了。为了写作上的"完了"不会发生,他顾不得肉躯"完了".写死,也比输的感觉好。别人是在玩文学,刘勇烈则是在玩命。本来人生苦短,健康有限,而他明知会提前死亡,依然不惜透支健康。
生必走向死,命必由存在变为虚无。刘勇烈因无奈这客观之必然,常常陷入伤感。然而伤感无益,徒劳身心,只有不让去日空过,才可望来日形骸不存后,魂魄仍存。
"唉,活都活不好,还怕死不好不成?!"于是他咬咬牙,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在毁自己,该怎样还怎样,权当什么也没发生。此后,隔多天就会发生一回血尿。刘勇烈就这么强韧而脆弱地与自己的艺术创造欲在周旋,预备着把心熬烂,把血耗干,然后在这世界上悄悄地消失。
俊逸冷不防,就会带着营养品来看勇烈。见勇烈气色越来越不好,他担心得不行。要不是现实让他无奈,他真想和勇烈长呆一处,照顾好勇烈的生活。
"我想带你到医院去检查检查!"
"放心,我没病。写作就这回事,精神亢奋,晚上睡不好,气色怎能不难看?"
夜深撂笔,寂寂寥寥,凄凄冷冷,怎不让他伤感低回?然而艺术创造欲的驱使,总令他将脆弱化为强韧,早起提笔对纸,他又灵感泉涌,欲仙欲死。休笑刘勇烈年少轻狂,大时代多英雄,文坛一样豪杰并起,他也欲争雄。
正如孕妇一样,刘勇烈不辞无休无止的"苦",终于生出一个纷繁扰攘的大千世界来。2006年春天,南风缠绵,百花吐艳里,他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五十余万字的《遍地黄金》告竣。
了结了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他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身心极感疲惫,一个小感冒,就轻易把他击倒了,水米不沾躺在炕上,昏烧迷糊了好几天。
千古如是,今又如是,做人难,做一个用笔尖来惨淡经营的小人物更难,——愁苦贫病、孤独寂寞、废寝忘食、绞尽脑汁。笔尖,好比削命的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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