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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剥皮为纸,剔骨为笔,蘸血为墨,刘勇烈含泪忍悲,日复一日,伏案走笔不止。于逼仄里求得放大,精神放逐中,丰富的意象涌向他脑海,至于思接长天,意连幽冥。
只有写作,可浇他心中块垒,让他由低回转激昂。
起初,笔尖在纸上沉重难移,似乎母亲的惨死,让要写的东西也破破碎碎,难缀为篇了。强写出来,语言也变干巴生硬。好在渐渐地,他终于找到了感觉,写得投入了。只是他在写作上愈投入,生活上愈用心无多。所做的饭,难谈味好不说,还常是半生不熟。一顿饭吃好几天。有时十天半月也不生炊,只啃干馍。
除过俊逸,他谁都怕见,"门虽设而常关",轻易不出门,活埋在家里似的。好心的邻家嫂子,要是多天听不到他院里有动静,便会隔墙大喊,待他应一声,才放下心来,道:"要叫不应,我就叫娃翻墙过来,看看你活着没有。天天悄声没息的,你不死也成鬼了!"
有时候,美出自痛苦,或者说酸甜苦辣写就千古文章。笔尖与重负共舞里,刘勇烈新写出的章节,尚未感动别人,却将自己常常感动地泪水长流。
节日是亲人相聚的日子。举目无亲的人,最怕过节。
春节临近,村巷里鞭炮声时起。勇烈下笔像有什么掣着肘一样,又无法静心写作了。相伴惟影的他,别提有多思念母亲。母爱无所不在,他眼里看见家里的任何东西,心里都会想起母亲,都不由满腔惆怅,潸然泪落。
少小不懂母亲,母亲的无尽牵念,总不在意,甚至有时还生烦。而今初懂母亲,母亲却已音容杳然。
家家都在备办着热闹过年。勇烈除给刘门长辈买了些礼物外,再没备任何年货。
初一早起,天昏沉沉的。勇烈向刘门长辈匆匆送完礼,便把自己关在家里。邻家嫂子念他可怜,硬叫开门,把他扯到自己家去吃饭。看着人家母子夫妻团团圆圆的,勇烈这顿饭,可真吃的不是味。
晚来落了雪,初二早起雪仍落个不住。勇烈写不出东西,便到村外去闲转,欲借雪景来换心情。只见琉璃世界里,弯弯山道上,一对青年男女迎面走来。男子抱着小孩,女子一手打着伞,一手扶着男子肘。男子蓝外套露着白衬衣领子,白的亮,蓝的净。勇烈看着,眼睛都清亮了。女子穿着大红外套,脖子上围着绿松石色毛线围巾。雪地里,男女满含幸福而鲜嫩的脸蛋上,闪着瓷器般冰冷而幻美的亮光,又似绕着玫瑰色的晕雾。
显然,那一对男女心心相印。羡慕里,勇烈不由想,自己要是那男子,而俊逸要是那女子,该有多好。他和俊逸,正因为脑中兴奋点相同,灵魂才容易碰撞出火花。相知,才能相爱,才能肝胆相照,相濡以沫。
初五一早,村巷鞭炮声声。勇烈喝过浓茶,抽过卷烟,却笔下滞涩,句不成章。正心烦意乱间,忽听有人在叩院门,又听得有叫"哥"声。叫声熟悉亲切,分明是俊逸。
勇烈急迎出,打开院门,果然是俊逸,拎着背着许多挎包塑料包。
"正消雪哩,路不好走,没事跑来干什么?还带着这么多包!瞧,两腿的泥!"
"给舅舅、舅妈拜了年,就是哥了,我再没亲人,能不来么?包里是鸡、鱼、牛肉、蔬菜、糖果、烟、酒、茶。本来节前准备给哥送来,偏节前师兄的店最红火,拉我在店里帮忙,走不开。"
勇烈接过几个包,与俊逸进入窑里,取来自己的裤子和鞋让俊逸换了,捅旺炉子,道:
"快坐炉前暖和暖和。都是我,害得你丢了工作。"
"好冷!无所谓。陈俊逸没有大本事,只有小勤快,跟谁干,干什么,都是一回事。你年上吃什么呀?我饿了,咱们做饭吧!"
"鸡蛋呀鱼呀肉呀,可惜完了,现在只剩下白菜。"
"我难道不知你?恐怕为省钱还债,只买了白菜。"
俊逸稍暖和了一会,便洗了手,挽起袖子来做饭。勇烈自然给他打下手。饭菜丰盛。布上小桌,坐在火炉旁吃的时候,勇烈只觉暖意融融。
饭后,勇烈洗刷,俊逸则打开电脑,看勇烈新写的几万字。"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几万字,让俊逸可泪弹得不轻。
艺术的真实更真实,充满空灵之美的真实更感人。现实中的人和事,爱好说,恨难言。艺术中的人和事,爱和恨,都可以说得明明白白,痛快淋漓。当勇烈将现实中的人和事,以艺术形式说出时,未落笔先已情真意切,笔落则他也时时泪落,因其蘸血和泪,所以感人至深。
看完后,俊逸默然良久道:"有的人遭遇打击会一蹶不振,有的人遭遇打击灵魂会得到升华,你属于后者。写到这几万字,你写出的已由生活体验上升到生命体验了,'字字看来皆是血'!"
"俊逸,你是少有的那种能和我发生心灵感应的人,信你的话不为虚言。唉,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看这部书很厚重,你死了在棺材里可以当枕头。到时全书的出版、策划包装,还是我想办法。"
"行了。我只尽力写完,然后听其自然。你不过一个最底层的小人物,没有通天的本事,却已经为我通了天。这已经太难为你了,你没必要再给自己添难。"
"不是添难,是战胜自我,超越自我。我领着市、县领导来看你时,不知有多骄傲!我干出了连我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哇!"
"我不需要你超越自我,只需要你面对自我,按本心活人。"
"说来容易,做来难。艺术和做人的最高境界,按说都是真,可文章写得真会招来喝彩,人活得真却会招来白眼。"
俊逸见勇烈眼光炽热,自己也不由心跳加速。他知道,今夜是没法在这里留宿了。不特今夜,此刻就不可多待。否则,他抗拒不住那小子的**。
"险些忘了。怕你有病只扛,挎包小口袋里还装着感冒药。"俊逸说着,从挎包里掏出药放在炕上,"师兄的店初二就开门了,要我初六无论如何去帮他。我该回去了。洗个澡,好好歇歇,明早又得忙个团团转。"
勇烈挡住他,搂着他脖子,一缕乌发垂下,划拉得他脸痒痒的,声音轻柔:"别走!我这几天心里很难受,陪陪我,好吗?"
"太忙,闲了来陪你。"
俊逸笑着推开勇烈,断然离去。离去的是温馨,走向的是冰冷。他的活人,就这么矛盾复杂。
勇烈没有出送,只送出几句话:"走了就别来!反正我活无人管,死无人埋,烂车推雨地去了!"话是这么说,他怎能不让俊逸来呢?还有谁能略略慰籍他的孤独呢?而陈俊逸,不只能慰籍他的孤独,分明还能与他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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