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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2004年后半年,机修厂改制。原厂长吴金梅调入一个行政单位等退休,机修厂被一个民营企业家控股,并委任了新厂长。新厂长一到任,就大刀阔斧裁减冗员。
李淑芬老借口父母生她生太笨,不思进取,只混八小时,连个蝇子都怕赶,技术上更马虎,第一批就被裁减下来。好在俊逸技术熟练,工作踏实,人缘又好,还被留着。只是他三天两头为勇烈的事请假,让新厂长很不耐烦,多次警告:"我也对你帮助朋友有好感。可这是工厂,不是慈善机构。你老请假去帮助朋友,我有好感也不能老帮助你呀!"
"谢谢厂长宽容!我朋友调文化馆的手续办到头后,我一般不会请假了。"
"一般不会,特殊还会呀!"
俊逸一笑,不置可否。
2005年元旦过后的一天,俊逸突然接到勇烈告知母亲病重的电话,连想也没想,就去向厂长请假。厂长只给他三天,道:"过了三天,小兄弟,你就好自为之吧。我对你仁至义尽了。"
俊逸去借钱、葬埋刘母、陪勇烈,早过了三天,回去自然失业了。他倒不在乎,反正老天给了他一双勤快的手,哪里都能挣到钱,李淑芬却受不了。
俊逸的一个师兄早自动下岗,和妻子忙着做生意,老人小孩没人照顾。李淑芬下岗后,俊逸便央求师兄让李淑芬给他做家务。师兄爽快地道:"念小弟为人,让弟妹来吧!别人一月我顶大给开五百,弟妹给开八百。"
李淑芬在机修厂一月工资才五百多,却坚决不干:"都是一样的正式工,我倒当他的奴才,吃人下眼食不成?我不干伺候人的事。"俊逸又给她找了好几个别的事,她依然挑毛拣刺,嫌掉身价:"你能给勇烈找个行政事业单位,就不能给老婆也找个吗?"
"能!天道酬勤,只要你能写出一部书来,我就一定能把你也调到文化馆!"
"笑话,我怎么能写出一部书来?再说行政事业单位的人,有几个是凭本事进去的?文化馆有十几个人,能写会画的不就三、四个,别的还不是三姑六姨么?"
"可惜你不是县长局长太太,只是小工人的老婆,够不上'三姑六姨'那个份儿呀!"
李淑芬明明是个"穷命人",却看不上下苦。俊逸忙得团团转,李淑芬却闲得转圈圈。她因为丢了早就徒有虚名的"正式工作",精神极度空虚,竟迷上了打麻将,常常饭也不做。俊逸在机修厂的工资一直被李淑芬领着,不得不经常兼职给自己挣零花钱,回来还老吃不上饭。他竟连一句重话也不肯说李淑芬,泡碗方便面了事。稍有时间,他还做上饭给麻将桌旁的李淑芬送去。"狗嚎怨自家",谁要他用人家李淑芬来遮掩自己的性取向呢?他欠着人家的。
李淑芬对俊逸毫无同情和感恩,打牌一输就向他泻火。她那个天赋,输的时候自然居多,所以俊逸三天两头受她的气。
待俊逸一失去"正式工作",李淑芬更觉天塌了,不只跟俊逸闹,还跟厂长大闹了一场,甚至要去闹勇烈:"他死了娘关我们屁事?'心实吃亏',你跟着他吃亏了不是?他端着铁饭碗,旱涝保收,倒害得我们要去讨饭了。"
"至于讨饭吗?年轻轻的,又不少胳膊缺腿,哪里挣不来吃饭的钱?你不挣我挣,我养你。只是我的底线你不可碰:你胆敢给勇烈一句重话,就休想让我再进这个门。反正分居一年,管双方愿意不愿意,都可离婚。勇烈是我的底线,你要伤他,我绝对跟你离婚。"
离婚,是俊逸唯一能控制李淑芬的牌。这个牌,他也只在有关勇烈的事上使用。李淑芬最不自信,从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男人会爱她,所以明知俊逸对他并不爱,但只要他不嫌她愚懒,就揪住他不放。一直以来,她都弄不明白俊逸为什么对勇烈那么铁心,不过铁心是明摆着的。怕俊逸真离婚,她终究没敢去闹勇烈。然而,她像更年期提前二十年来临一样,看着谁也不顺眼,提起谁都不美气,光是钱好,人都不好,和两邻居吵翻了,还和打牌的人不停吵嘴。闹得没人愿和她打牌,她从牌桌上也下岗了。
这倒不是好事。李淑芬本来就没真本事,反闲事多,亏欠大,这一闲闷在家,更有时间生事了。俊逸只要一进门,她就摔东摔西,骂骂咧咧,说人家的女人跟着男人怎么怎么样了,自己跟着男人只会当看家狗。俊逸跟她讲理,她又思想狭隘,让俊逸跟她说话老言不及义,于是他干脆当没嘴葫芦,什么也不说,只洗耳恭听,听得脑袋都快要爆炸了。
俊逸既然好读书,就具备了相当高的文化层次。一般说来,层次低者理解层次高者难,而层次高者理解层次低者却很容易。李淑芬难以理解俊逸,俊逸却理解她,觉她没什么爱好,成天闷在家里,自然空虚、无聊、难受,便买了许多浅显有趣的书让她看,想培养她读书的兴趣,让文化细流也浸润浸润她那干涸的心田,说:"不学就没脑子。你反正闲着,不妨看看书,想事就有点脑子了。"她却一看见字就头大,死活不看。
白天是吃了睡,睡了吃,晚上她就成了夜猫子,精神特大,一等俊逸拖着疲倦的身躯回来,她就要那个。俊逸好容易安宁下来,一觉还没睡醒,她便把俊逸推醒,又要。渐渐地,看着俊逸那种不乐意又乖乖顺从的样子,倒成了她的乐趣。俊逸不喜欢什么姿势,她偏要什么姿势。由此而扩展开来,俊逸生活中不喜欢什么,她偏要做什么。她对俊逸,已经有点虐待狂的味道了。
愚昧,更容易使人灵魂扭曲,走向邪恶。俊逸即便自己的性取向受社会排斥,却从没有产生过报复社会的心理,而李淑芬仅仅是下了个岗,潜意识里却产生了报复社会的心理,和谁说话都带着劲,对谁都看不惯,似乎世上每一个人都和她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世界之大,她无从报复,于是就瞅准了俊逸,折腾地俊逸永无宁日。
俊逸则只要她不触碰自己的底线——给勇烈添烦,便任由她,逆来顺受。
他有家,还不如无家。
多少次,他想走出家庭的阴影,想向李淑芬说:"请你从我身边走开一点,别遮住我的阳光!"可他知道,遮住他阳光的,李淑芬只是其一,主要还是社会对他这种人的歧视。即便李淑芬离开他,他依然活在阴影里。
不同于大多数人的性取向,使陈俊逸活得像个罪人。
师兄既开的工资高,俊逸下岗后,便去给师兄干家务。擦洗做饭,陪老人聊天,接送孩子上幼儿园,样样都让两口子称心。师兄笑道:"真有你的,粗细轻重,是活你都能干。老兄可没你这么耐烦。这么吧,晚上你不去当搬运工了,陪老人孩子到我们十点关店门。工资我多给你开五百。"
俊逸照顾一家人吃过晚饭,便无事可做,呆着只是陪老人孩子看电视。他知道师兄这是发善心接济自己,道:"你们那几个钱也不是容易挣的。该我的我要,不该我的我坚决不要。年轻人么,搬搬重东西,权当进健身房去炼了几个小时。瞧瞧,我身体多棒!"
转眼就到了春节。李淑芬嫌自己丢了"正式工作",亲戚看不起,只在初二给她父母拜了年,别的概不去。初三,俊逸便去给舅舅、舅妈拜年,顺便还了那两万元。
本来,他要用舅舅、舅妈的钱还刘母在医院花的那几千元,勇烈不许,说自己工资每月七百来元,可以拿出五百元来还债。"百善孝为先",俊逸觉让勇烈给母亲花些钱,多少也心安些,也就作罢。节前他当男保姆、干搬运工、捡破烂,拼死拼活,挣了三千来元,不只能还舅舅、舅妈的债,过节手头也有花的。
初四晚上他才回来。独守空房两天一夜的李淑芬,自然让他晚上不得安宁。"有情反被无情累",他这个另类人所面对的无情现实,已让他很累很累。要不是为支撑勇烈写作,他真想到一个熟人永见不到的地方,剃掉万根烦恼丝,与青灯黄卷为伴。
初五一早,他就迫不及待地去避难堡看勇烈。
到了避难堡所在的那条川道,他从小路绕过村,在刘母坟前跪地,献上水果、糕点、营养品,又焚烧了几十亿元从街头买的冥币,咽声道:"娘,我知道没有阴间,娘是受穷到头了。这不过是我的心,总想叫娘有钱花。唉,我们都太可怜了!"
他为刘母凄惨的死伤心,也为自己苦楚的活伤心。刘母没钱而得了癌症便觉活不如死,他因有被大多数人认为是"病态"的心理也觉活不如死。然而,他又觉地下的刘母,仿佛在含泪乞求他。不,他不能以出家或死来逃避现实。再累,他也要咬牙力撑刘勇烈走艺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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