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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米脂婆姨绥德汉",刘勇烈就出生在那个产俊男丽女的地方。果然他瘦劲挺拔,脸庞奇秀,最是一双花眼睛色光迷离,勾人魂魄,"任是无情也动人",更何况他非但情浓得几乎化不开,而且正处在情爱风暴一触即发的年纪。
莫笑年少轻狂!虽然一无所有,却拥有充满希望的来日,为什么要谨小慎微、暮气沉沉呢?"人不轻狂枉少年"!小时的刘勇烈,就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做大英雄,——轰轰烈烈风骨铮然,感天地而活,泣鬼神而死。渐大,他意识到中国历史上的著名文人,多是英雄,文也悲壮,人也悲壮。成吉思汗以刀剑屠杀出的天下,空前之大,终有疆界,也不过存了百多年。屈子李杜曹雪芹以笔尖挥洒出的天下,却无远不达,无时不在。问谁为真英雄?于是他竟狂妄地想写出惊世之作来,以超越庸常。
偏他生逢的这个时代,似乎有些重技轻文。他从西安一所有名的工科大学毕业后,在关中一个省级大厂工作,专业也很吃香。可他既对写作着了魔,工作便很不安分。说不好听点,惊世之作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写出《红楼梦》的曹雪芹,还不是穷愁潦倒而死?文学是疥癣,会误人的。谁一染上它,生活里的其他就会黯然失色。一旦败北,则落个全军覆没的人生。刘勇烈注定人生多舛。
他劳身苦心,得空就写,稿纸浪费了一本又一本,稿子却投出后无一不石沉大海。他也认识到自己天赋不高,要在文学上有所成就,单凭业余时间零敲碎打根本不行,得全力以赴。
2002年,刘勇烈25岁时,父亲当大队支书期间安排出去的一位知青,出任家乡小县的副县长。县文化馆正好有创作组。勇烈便让老父去求那位副县长,看看能不能把自己调到县文化馆。
刘父只此一子,且是中年得子,爱之如命,便厚着老脸,再三去哀求。好容易才使那位副县长勉强答应了。
折腾了大半年,勇烈把手续从那个省级大厂办到了县人劳局。不想那是个短命的副县长,突然被停职。人家焦头烂额,勇烈的事自然就烦管了。原单位回不去,县文化馆进不去,勇烈一时被悬了起来。
县机修厂的书记兼厂长吴金梅,也是刘父当年安排出去的知青。无奈,老头子只好去求她。吴金梅倒干脆,二话不说就接收了勇烈。从一个省级大厂折腾进了一个县级小厂,勇烈别提有多扫兴,在心里自嘲:"真是那首歌里唱的,'想要超越平凡的生活,注定要有今日的漂泊!'"
吴金梅50来岁,胖胖的,一副慈悲婆婆相。她祖父去了台湾。与她一同去勇烈村里插队的那几个知青,数她出身不好。她也没料到知青后来会全部返城,觉不想点办法,恐怕要老死在山村了。她又没别的办法,便和勇烈一样,天真地想用写作出人头地。于是写呀写,投稿呀投稿,不是石沉大海,就是退稿。突然一天,刘支书把她叫到自己家里,让她填一份招工表格,道:"别声张,偷偷走了,他们给我提意见也是白搭。年轻人么,晃晃荡荡的咋行?叔就爱你这女子好文化。山里看个书也没有,买个本子也得跑十来里,见个文化人就像登天,你啥时能写出个眉眼?到城里写去吧,或许还有出息。"
刘支书冒着被撤职的危险,和公社主任吵了一架,把吴金梅安排进了城。大队的知青们知道后,几乎没抄了刘支书的破家。吴金梅为此很感激老头子,所以老头子来求她,满口答应。
刘家在城里没亲戚。勇烈到机修厂报到时,顺便提出了住宿问题。办公室主任道:"厂子大前年还是30来人,现在已70多。职工宿舍又没新盖,新来的人咋安排?只好在外面租房了。"
勇烈攒的钱,调动花来花去,现在手头只剩几百元。山里的穷父母,供他上大学已出尽了血,他哪好意思再向他们伸手?确实没钱租住处。于是便借父亲积的那点德,去求吴厂长。那慈悲婆婆连连道:"好说,好说。坐,坐!"让他坐在靠门一边的沙发上,自己出了办公室,向人喊:"老李,到车间叫陈俊逸来一下!"
不一会,一个小伙子进了厂长办公室,没有看见勇烈,径直走到办公桌前问:"厂长叫我?"勇烈只看见他的背影,穿着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微胖的身材,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叫你有个小事。新调来一个小伙子,没处住。反正你一个人住着,让他和你住住吧!"
"好我的吴姨,厂长大人,饶了我吧!你明知我元旦就结婚,只剩一个来月时间了啊。"
"不影响你结婚。多则几十天,少则几天,我就会给他在集体宿舍调腾出一个床位来。勇烈,你被褥用具大概还在家里吧?咱们是礼拜天厂休。今天礼拜五,你不用回去了,先跟俊逸混一混,明天下午再回去。休假来带上!"
勇烈站起来,俊逸也回过身。两人一时都愣住了。半晌,勇烈先伸出手。
"刘勇烈。"
"陈俊逸。免握手,我手上有机油。"
俊逸摆着手说。他手指上戴着订婚戒。指甲细瓷一样光滑白亮。勇烈道:"像在哪里见过你。"吴厂长笑道:"怎么可能呢?梦里见过吧?"
勇烈不好意思地微低下头。原来他13岁第一次遗精,梦里的她跟俊逸很像。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记忆深刻,忽然就想起来了。俊逸是男人身材女人脸,脸庞油画般鲜亮,闪着柔和、迷幻之光,特别是脸蛋上那两个笑靥,让勇烈看上去极和善可亲。
俊逸打量着勇烈,也似在哪里见过:脸白皙,颧骨微凸,高鼻梁,大花眼,眉乌黑修美,睫毛又密又长。仿皮黑夹克很短,一动就露出了宽皮带。牛仔裤前裆,凸着好大一块子。肉体绝对雄险、性感,而神情又分明透着内心富于诗情、画意、音韵。
吴厂长道:"他是我乡下表叔的儿子,城里没哥们。我忙,照顾不上他,交给你了,要像对待哥们一样对待他。"俊逸向勇烈一笑,脸上的笑靥深深,回身向吴厂长道:"放心!我呀,言出如山!为讨好领导,我情愿一辈子照顾他!"
"放屁!我能当一辈子你的领导吗?好,下班的时候,你到生产技术科去领勇烈!"
俊逸点了点头,向勇烈一笑,便去了。吴厂长也领着勇烈去技术科报到。不想那俊逸又回过头来,向勇烈一笑。勇烈在心里道:"这小子有意思,向我三笑了,笑也蛮甜的。要是个女孩,我就点了他。"心里想着,嘴角便露出笑意,注目了俊逸一会。那眼光,让俊逸心怦怦然,如遭雷轰电击,从此震荡一生。
吴厂长又向技术科长口口声声说勇烈是她的表弟:"学机械的,只好在你这里上班了。"既是厂长的表弟,科长就不敢不殷勤对待,满口欢迎。
下午6点,俊逸将勇烈领到了自己宿舍。
机修厂除过车间是钢梁大房外,办公室和职工宿舍都是上世纪70年代建造的砖窑。俊逸的窑洞就要做新房了,却给人没有多少新的感觉。两条长凳支着一张双人木板床,旧式的大立柜,半旧的桌子,漆皮脱落的椅子,仅仅是墙壁新粉刷过,还有一台新彩电而已。俊逸笑道:"这几年国营小企业都不景气。厂里连全工资都常发不出来,更别说奖金了。只好凑合着结婚吧,柜子还是我父母的遗物。"
俊逸的父母都是机修厂职工,不幸在俊逸上中学时,相继病逝。他作为厂里的孤儿,被特殊招了进来。厂里的叔叔阿姨们,为使孤儿早早有个家,从他20岁起,就不停给他介绍对象,他总一谈就吹。晃来晃去,便晃到了25岁,再吹就不像话了。他是个帅哥,又没有父母兄弟姐妹拖累,满可以找个差不多的女孩,谁知他最后锁定的目标,却是个又丑又愚的师妹,叫李淑芬。
就是这么个女孩,陈俊逸从内心还觉自己不配人家,像是欠了她八辈子也还不清的债似的,对她百依百顺,指东不敢向西。真实比虚构更离奇,原来总是笑眯眯的陈俊逸,内心说不出的痛苦。这种痛苦,吐之不能,吞之不可,使他觉自己的活人将到死无味,因此死的念头都有过。他的性指向是同性。同性恋是一个禁区,长期被钉在十字架上。为此,他在心里骂过一万次自己不是人,觉自己太无耻、卑贱,从理智上设法让自己喜欢异性,可是无可奈何,一见有魅力的同性他就激动,而对异性总很漠然。坦露灵魂,比脱裤子更难。他曾向最要好的朋友吐露过自己内心的隐秘,谁知那朋友骂了句"神经病",从此像避妖怪一样避着他。他非但不再敢向人吐露内心秘密,而且也认为自己是"神经病",说不定有一天会疯的。如果那样,还不如趁着有理智,早早死了。然而人世又让他有太多的留恋,怎么也无法真正走出那一步。既活着,他便知道自己的爱只能在梦里,将来的夫妻生活不过是例行公事。出色的女孩,就太委屈人家了。为让自己心里少些愧疚,他便锁定了厂里最不出色的。
勇烈见他桌上放的都是世界名著,道:
"层次还不低哇!"
可说,是文学救了俊逸。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向俊逸展示了一道道美不胜收的风景。这种美让他如痴如醉,一定程度平衡了性渴欲上的失意和无望。他也欲来一番这样的创造,留下一道美景而去,却苦于眼高手低,力不从心,只能为之却步。此时,他向勇烈一笑说:
"说来滑稽,我这人特容易烦,看书可以止烦。"
"倒没看出,我还以为你是个快乐天使呢。"
"那是伪装。我是天下第一大伪君子。要说看书,嘿,不是买弄,能够止我烦的,必须是层次高一点的书。我知道一些人——包括一些文人,都是厌恶思来想去的。他们只好爱男女私欢,玩世不恭,或是刀枪棍棒,哐里哐啷。我可喜欢的是有思想,能够启迪我认识生活的书。"
"有意思,你这个人还真有点意思!"
"是吗?一些人创造生活,一些人书写生活,一些人阅读生活。我属于最后那类人。我穷,不能到很远的地方去,但书籍让我看到了很远地方人的生活。书籍,让我知道这世界原来是那么的丰富多彩,让我的心胸都辽阔了起来。"
勇烈半晌微笑而欣赏地注视着俊逸。
"怎么目不转睛看我?都把我看怪了。"
"我似乎看到你灵府里波光云彩的,很有宿慧。"
**上无望幸福,俊逸又没有什么志向。凭他的背景,也当不了官,发不了财。人生,对他似乎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他平时很懒散、邋遢,床上被子整天不叠,上下班都是那一身油腻腻的工作服。然而勇烈的出现,却让他的人生出现了一束亮光,从此他的做人大变。虽然他不敢指望他对勇烈的爱会得到回报,但这人世只要还有他所爱就够了。
洗罢脸,俊逸便忙忙叠了被子,又脱下工作服,换上结婚准备穿的一套黑西装,而且还很认真地扎上领带。他本来就极帅,这一打扮更扎眼。
在职工食堂吃过晚饭,俊逸建议去洗个澡。两个人拿了毛巾香皂,正要离开宿舍时,李淑芬来了。这个李淑芬,一到上班时间,就面带很浓的睡意。离下班时间愈近,她眼睛的开口愈大。终于眼睛的开口到了最适可的位置,是下班时间到了。她最不爱的,就是劳动。
勇烈见她黑瘦低矮,塌鼻眯眼,头发稀黄,神情呆板,还有一股掩不住的愚蛮之气,便感觉很不舒服。寒暄了几句,得知她小学也没毕业,勇烈笑道:"是家里供不起么?"李淑芬竟厚颜无耻道:"不是家里供不起,是我不爱念书,大不了找个下力气的男人算了。他陈俊逸能比我强多少?"勇烈不无嘲讽地道:"好,好啊,'只缘胸无墨,饱食即逍遥'."
俊逸在别人面前,总是李淑芬怎么说,他怎么附和。在勇烈面前,却不愿随便附和,又不想反驳,只是尴尬地笑。李淑芬走后,勇烈笑道:"看你对那位的神情,不像热恋的样子么?我说几句不该说的话:你怎么能把一辈子交给一个眼睛只盯着物质利益,为人又琐碎的女人呢?况且'人而无教,近乎禽兽'."
"实话告诉你,我真不爱她,喝醉了酒,破了人家身,'大丈夫能做就当',只好当她的丈夫了。"
"这样当丈夫,真让我不敢苟同。"
其实俊逸不过是在替自己不爱而婚找借口而已,他真的和李淑芬没有什么过分事。只是他觉这样自毁形象,总比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形象要好一些。
去澡堂要过一道窄巷。两人到巷口,见旁边停着一辆豪华小车,进了巷里,又见三个人迎面走来。后面两个,是夹公文包的小伙子。前面中间的那一个,四十开外,挺胸腆肚,目中无人。俊逸道:"他是主管工交的周副县长,来过咱厂。牛着哩,把吴厂长像训贼。"
"是吗?竟然敢对我表姐牛皮!我呀,是好人,但不是老好人!"
勇烈便两手往裤袋一插,目空一切,挺胸仰头,也走在巷中间。眼看就要和周副县长撞个满怀,他也不让路。县长只得让到一边,吃惊地望着他。
过了巷,俊逸吐了吐舌头道:"你真是没事找事。那两个小伙子拳头已经攥起来了。"
"他们敢动我一下,我就敢扭断他们的脖子。我可是山里的砍柴娃,手上有的是力气。从古到今,都是百姓给当官的让路,惯下毛病了。我今个偏要当官的给百姓让路。"
"交朋友得交正气朋友,能与你结交很高兴。其实当官的不一定都是他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也有称得上人民公仆的。我看电影《焦裕禄》的时候,就为他的鞠躬尽瘁感动地热泪盈眶。"
"那倒也是。唉,人际关系复杂,处理人际关系太伤脑筋!我一直对人际关系采取听其自然的态度:不特意结交谁,也不特意疏远谁,投得来自然亲密,投不来也相敬如宾,见面不妨问一声好。不过我感觉你似乎是个很重情的人。所谓事情,事干大干小受各种客观因素制约,唯情全看自己。所以能够与你结交,我也很高兴。只是你别光想着我正气,其实我有时还很无赖。在原单位的时候,下班后我常和几个小哥们在街上吊儿浪荡。看见漂亮女孩过来,我的眼珠就斜得几乎从眼眶蹦出,有时干脆把人家女孩一撞,又赶忙说:'对不起,没看见。'女孩把我骂个臭死,我还只会笑,一副玩世不恭相。"
"哈,我以为你们搞技术的人,都是些精确而刻板的家伙,没想到你真逗!刘勇烈不同俗,个性魅力十足!"
在澡堂脱衣时,看到俊逸胸脯厚凸的两块子、饱满滚圆的*、白嫩光滑如缎子的皮肤,勇烈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女性,下面都微微博企了,脸一红,忙跳入了池中。俊逸看见了,却装没看见,心里愈觉这小子有趣、可爱。
别人给自己搓背,本是很平常的事。但俊逸伏在池沿上,让勇烈给自己搓背时,那个感觉却很不平常,简直惬意得要命。
回来已快晚上10点了,两人说了会闲话便睡觉。窑洞本来就冬暖夏凉,又生着炉子,一点不冷,所以俊逸只盖一床被子。他故意不另取被子。谁没经过与同性一个被窝睡觉?反正勇烈不知他的内心。
"客随主便",勇烈便和他抵足而眠。俊逸只觉被一种温馨感所包围。
睡着后,两人不时打着转身。不知不觉里,勇烈半伏在俊逸身上,下面紧贴着俊逸软乎乎的大腿。梦里,花色纷呈,花香缭绕,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正在花丛向他笑。于是,一阵快感之后,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遗精了,忙挪身睡正。短裤湿漉漉的,也不敢取卫生纸擦,怕惊醒了俊逸不好意思。
无形而巨大的生命力,将刘勇烈肉体向渐入佳境,灵魂向渐次放开一路推进着。到了如花怒放的季节——青春,肉躯是那么鲜嫩亮丽,灵魂是那么清新张扬。肉躯在发生着美妙的变化,害羞、尴尬的同时,却更急切、兴奋地等待着新的美妙在自身出现。自身既美妙,以己度人,他人必也美妙,因此自恋也恋人。人世太奇妙了,怎么也看不透,所以喜欢探知和探险。没有麻木和厌倦,锐意进取又耽于幻想。最容易冲动,冷不防,**就会达到沸点。
可惜生命规律不可抗拒,美好的时光最易失去,他的青春已半为真实半为梦了。那美丽神妙的火焰——情火,在他身心熊熊燃烧。他渴欲华年闪光,事业有成,物质富有,以博得一个百媚千娇的女子青睐。青春年少,谁不想生命摇曳多姿,生活五彩缤纷呢?夜深人静,他曾羞涩地望着星河,猜测哪一颗星是自己,哪一颗星将风情万种地围绕自己。不过虽然青春已过半,他却不急于得到,精于筹划,而以为爱情最不可谋求,该姗姗来迟时,也不可心急。这种淡淡的等待自己爱情谜底的解开,别有一番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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