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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红尘滚滚,世变无涯。
刘勇烈在机修厂,简直是青云直上。元旦过后,吴金梅和别的厂领导沟通了沟通,便任命勇烈为厂长助理,特腾了一孔窑洞给他宿办合一。机修厂的干部职工,对这小子羡慕地都有些嫉妒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勇烈这天早上高兴,便借吴厂长的手机,给村里一个有手机的堂兄打了个电话,让转告父母,自己当厂长助理了。不想中午12点多些,吴厂长正在宿舍吃饭,勇烈的堂兄就来了电话,说勇烈父亲听到消息后喝了半斤白酒,死了,让勇烈赶快回去。
俊逸正在水龙头旁洗锅碗,见吴厂长急急出屋,便忍不住问:"什么事这么急?"
"勇烈爸去世了。"
"淑芬,你来洗。我换换衣服,好送勇烈回去。"
"倒会撵风头,拍马屁!"
"此时不拍,还待何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要我马屁拍得好,勇烈当了厂长,说不定会提拔我当车间主任哩。"
"不希罕。这阵就觉你有些不对劲。当了官,只怕你要包二奶了。给我扎起耳朵听着:谁叫我活不好,我就叫谁不好活!"
一同生活了不过几天时间,俊逸已发现李淑芬是个爱之加膝,恶之坠渊,睚眦必报的女人。他选中她,是以为她愚,好愚弄,谁知愚弄人的同时,自己也被自己愚弄了。小子在心里自嘲:"谁要我有那个心呢?老天最公平,现世活报!"
换个衣服,他也翻箱倒柜的。李淑芬在外面不满地喊:"那么精心打扮的,去见心上人不成?"俊逸不吭声。出来向李淑芬一笑,便忙忙赶到勇烈窑洞。
勇烈忍住没哭,但忍不住泪水一长串一长串地滑落,不时一声泣。谁曾料,父亲没有真正享受到他事业的荣耀,也没有跟着他享受到生活的富裕,就这么轻易地走了。吴厂长道:
"都怪我。本想借你报答叔的好处,没想把叔的命给要了。"
"是我上大学害了爹。爹年纪大了,又没别的本事,只会刨地,东拼西凑过日子。供我上大学,不知是怎样弄的钱。他头疼也吃止疼片,脚疼也吃止疼片,一不难受就下地,从不到医院去看病。大概早就有老年人的冠心病什么的,只是不知道罢了。"
俊逸劝慰了勇烈几句,便向吴厂长道:"我送勇烈回去吧!"
"好,好!勇烈心不在焉,路上车多,别又一个事引出一个事来。"
俊逸便拉着勇烈出了厂门,拦了辆出租车上去,道:"去西环路农行营业所。"勇烈诧异地望着他,同时也想起,父亲的丧事得几千元。他上大学时,父母向亲戚本家求借,把亲戚本家都借怕了。登天难,求人更难,他都不知道怎么弄这么多钱。俊逸拍了拍他肩头道:"都说'一遇难,哥们就不见',陈俊逸可不是那样的哥们,知道你需要钱,借你几千。"
悲伤加上感动,勇烈泪流一脸。俊逸又道:"别给人说。小心传到淑芬耳朵里跟我大闹。她不知道我有私房钱。"
在那个营业所,俊逸把舅舅给的5000元全取了出来,然后雇了辆出租车,直奔勇烈家。
陕北的千沟万壑里,有一个小村子叫避难堡,住户都是解放前避乱而来的,姓氏多杂。勇烈的家就在这个村里。他母亲是一个瘦高的白发老太太,为人精干。老伴的突然去世,对她打击莫大,她却很镇静,把刘姓门里的男子召集起来道:"家里有些桐木板,钉个棺材算了。我手头只有500来块钱,给木匠工钱、掘墓人的吃喝一花,也就没几个了。死人一把土,他爹死了,勇勇还要活,我不准备操办丧事。越讲究讲究越多,不讲究就没讲究。"
这可是石破天惊的话。乡人最重一生一死。再穷,死了亲人也得草草操办一下丧事,要不面子上怎么过得去?刘母穷得不要面子,门里男子却嫌丢人,坚决反对。老太太道:
"我没钱,勇勇也没钱,没钱就按没钱来。我是长辈,你们乐不乐意,都得听我的。"
"我们凑钱吧,要不叫张门王门的人拿*笑哩。"
于是他们这个50,那个100,凑了1000来元。老太太知道向他们借钱,自己为难,他们也未必肯借,就来了这一招。果然应验,于是决定简单操办一下。
门外响起勇烈的悲哭声。老太太忙赶出去,搂住儿子,强忍住哭道:"娘的心肝,不难过,你爹是乐死的。但愿你好事一个接一个,也把娘乐死。"
勇烈听言,更为伤心。俊逸则大为吃惊。想不到一个乡村老太太,却这么会想事。勇烈有这样的人教养,难怪在他眼里魅力四射。
两个堂兄弟架着勇烈,进入老人窑洞。刘父躺在炕上,脸用白手巾蒙着。勇烈拉开手巾,见父亲慈容安详,似有笑意。可怜的父亲,活只为儿子着想,只愿付出,不图回报,更不索取,死也是对儿子怀着深沉、巨大的爱而死的。
明知父亲无所知,儿子却宁信父亲情未了,自己还在父亲心中。勇烈忍不住叫着"爹爹",搂住尸体,放声大悲。
众人好半天才劝住。
俊逸进村子后,发现巷两边的人家多为平板房。偶见瓦屋,也是新盖。独勇烈家是土墙围院,崖根两孔土窑。进了老人的窑里,只见里面除过锅灶、土炕、农具外,别无一件现代用具,连一台黑白电视机也没有,不由为刘家的赤贫而震动。
刘母拉着儿子到另一孔窑洞说事,俊逸也跟了进去。这孔土窑小些,显然是勇烈的住处,脚地有一木墩,此外别无他物。俊逸一直对自己身为孤儿很觉可怜,看着勇烈的家境,便忘了自身,而只觉勇烈可怜。又见土炕上摆了半炕书,在心里道:"书蠢,书蠢!真是'寂寂寥寥杨子居,年年岁岁半床书!"
刘母道:"好孩子,你别多想,娘叫门里的人凑了千来块钱,够你爹入土了。入土为安。讲究得钱,咱没钱讲究,看得过眼就行了。"
"我这个朋友,借给我5000元。"
人世残酷无情者不多而自私冷漠者太多。经多了冷漠的刘母,自然十分感动,道:"这孩子一看就面善。好,交人就要交良善人。他是做生意的?"
"也在机修厂上班。"
"上班的都没几个钱。咱们不用这孩子的了。"
俊逸道:"听勇烈说,你们村里的人多是下煤窑挣钱,这几年死了好几个年轻人哩。我干的事总平顺,就用我的钱吧!"
刘氏母子听他说的在理,便退还了门里人凑的钱。
第二天下午,吴厂长领着厂里的几个主要领导来吊问。机修厂惯例,职工家属的丧事,个人不送礼,只厂里送200元公礼。吴厂长因感念刘父,个人特送了200元礼金。
勇烈是唯一的孝子,各种仪式都离不开他,别的顾不得。俊逸又有眼色,又不避脏累,几乎成了刘家丧事的主角。不说勇烈,刘母都特别喜欢他。
第三天一早,刘父在儿子的悲哭声里入土。唉,古来万事东流水!
来客散后,已是下午。俊逸帮着勇烈母子收拾清扫罢,已到晚上了。三人坐在刘母炕上。老太太拿出勇烈交她的那5000元道:"这孩子的钱没花,让孩子带回去吧!"勇烈道:"丧事办的还像回事,娘怎么就没花多少钱?"
"娘捏着花钱惯了,别的本事没有,就会俭省。你和娘手头的钱合一起,也就1000了。你厂里给400,亲戚们送的礼钱也有500.差不多2000元,娘处处省着,也就够了。"
俊逸呆了这几天,对老太太的为人行事特别敬佩,便道:"我没父母,你认我做干儿子吧!"
"那好啊,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我能活几天?没有了我,勇勇就没亲人了。你和他做了兄弟,他也有个长远的照应。"
俊逸干脆偷梁换柱,把"干娘"换成了"娘",道:"娘放心,为勇烈,我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不辞。既认了我这个儿子,先留1000元孝敬娘吧!"
老太太坚决不接。俊逸又道:"爹去世那么突然,准早有病。娘不接我钱也行,明天我带娘去县医院体检体检。"
贫困的家庭必脆弱,一经天灾人祸的打击就家破人亡。父亲突逝,让勇烈对母亲的身体格外担忧,眼前第一想做的事就是给母亲去体检,早早发现病,早早治,免得母亲又突然丢下他。可两手空空,什么事也做不成。听了俊逸的话,高兴得一拍那小子道"你真钻我心里去了!"
老太太不听进医院则罢,一听连脚心都吓得出了汗。那地方,有病没病,只要进去,就得花几百几千。万一查出个病,花钱就跟流水一样,几万只是打个漂。儿子一月只挣几百元,哪里弄钱去?
"我不去。勇勇爹活得好,死得也好。有病不知,只一个病。有病知道,一个病就变成两个病了,多了一个心病。吃了撑的,好好的,去那地方干吗?"
俊逸道:"钱没有了可以挣,命没有了就没有了。我和勇烈不能让娘再做爹第二,娘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前两晚,勇烈因要守灵,俊逸只好独睡。这晚,一钻进被窝,勇烈就亲密地搂住俊逸道:"你真是个好哥们!本来,我考上大学,是爹娘的荣耀。可荣耀不当钱使呀。爹已那样了,娘也未必能等到我挣了钱。三跪六磕,哭天抢地,爹知道吗?死孝顶屁,我就想给娘尽活孝。太感谢你帮着我尽尽人子之心了!"
听着这话,感觉着勇烈温馨的怀抱,俊逸不知有多幸福。付出的感觉真好!
不过,勇烈这阵虽对他很有好感,但还接受不了他那个心理,要知道他竟对自己心怀不轨,准退避三舍。
第二天一早,两个小伙子几乎是把老太太架上了班车。到了医院,老太太都吓哭了,道:"你们这是在害我。要查出病来,我就一头碰死。反正我是黄土埋到半脖子的人了。"
还好,检查的结果没有病。老太太这才笑逐颜开,道:"好,好,这下省胡花钱了!"
苦好受,穷难熬。唉,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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