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语言艺术,永远是流水不腐。陀思妥耶夫斯基言:"语言,语言,——伟大的事业!"旷世伟人毛泽东之不朽,在于他的运筹帷幄,于废墟上创建了一个崭新的中国,也在于他的激扬文字,在语言艺术上的创造性劳动。
对于刘勇烈来说,读书不仅仅是"为稻梁谋",还为更好地实现自己的活人价值。他觉有价值的活人,应是有所创造,而不是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地争夺现有财富。他的创造,当然是在语言艺术上,——辞藻,意蕴,造语炼字,把暴烈的**注入笔端,变为优美的文字。然而他也知道,领导同事亲友里,除过陈俊逸外,都认为他追求这种不实惠的东西是发疯了,所以之前他并没有和母亲商量,而是先斩后奏,等"回去再说".
深沉的母爱,让刘母总能理解儿子,甚至若生命许可,她也会最终理解俊逸对儿子的感情的。不过她毕竟没有文化,没见过多少山外的世面,理解总与儿子的行动慢半拍。勇烈回去后,无论怎么解释,母亲都反对他这一举。八辈才熬出个吃公家饭的,万一把饭碗弄丢了怎么办?老太太先是哭求,后是大发雷霆,只逼着勇烈回单位上班。
勇烈自然无动于衷。老太太又动员众亲族男女轮番来劝说,勇烈仍是雷打不动。老太太想到俊逸跟勇烈关系特好,便专程赶到县城,央求俊逸去劝说勇烈,没想到俊逸反劝说起了她。老太太瞪圆眼朝俊逸吼:
"原来你和他穿着一条裤子啊!说不定就是你唆弄得他犯傻的。"
"是,娘。"
"他要丢了饭碗,我只找你算帐!"
"是,娘,我负责到最后。"
老太太倒笑了,道:"娘不过是在说气话,看把你吓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要那么做,将来怎么样,他自己当,不关你事。"
"关,关。他是我兄弟呀,我咋能不管?"
"唉,你真是个好孩子!"
勇烈把家里的木板,锯来刨去,敲敲打打,就做出了桌椅来,——不如木匠做的正统,却别具风趣,惹人喜爱。然后,他请电信上的人给家里装了电话,把电脑联上网,便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写作。
路遥君临文坛,又倏忽而去,但仍以《平凡的世界》在文坛和社会上无形却鲜生生地活着。勇烈事想学路遥,死可不想学路遥,一开始就很看重身体。晚上无论怎么精神亢奋,他都强迫自己不写,睡觉第一。写也只是早上7点到下午3点的事。此后头就发闷,怕写出来的质量欠佳,他便硬使自己离开电脑,或去田间劳动,或漫游山野,野鹤闲云一般。
写作的确好玩,不过对刘勇烈来说,那是一种融生命于艺术,以艺术为生命的玩法。少年意气,激扬文字,总令他热血澎湃,**如脱缰的野马,心灵不停休地产生着核聚变——灵感爆发。而且,灵感爆发时的快感,一点也不比性快感逊色。
山村人,由于受见识的局限,对勇烈这种人遇到的小小挫折,都大惊小怪,而对其所取得的成绩却常常视而不见。勇烈写作一投入,就不觉肉体的存在,人活得只剩下了灵魂,一副神经质、心事重重的样子。去野外散闷,因心中满装着要写的人和事,过路人问他一声,也吓他一跳,看着人直发呆。村里人和他说话,他也常常心不在焉,所答非所问。于是村里人都说,刘家的勇勇一定有什么问题,多半有精神病,被单位开除了。
这话传到刘母耳里,老太太心情格外沉重。她从聚在一起的人们旁边走过时,就不由怀疑人家在议论她的儿子。因为山里人的生活乏味,儿子刚好成了人们乏味生活的调料。一天,她进了勇烈窑里,坐在木墩上说:
"勇勇,把你写的稿子给娘念念!"
"娘怎么想起这个?"
"不问,只念!"
勇烈只得给老太太念了起来。老太太听着听着,就正襟危坐,待勇烈念完已写出的内容,老太太竟擦起了眼角。
"好,写得好!像写的咱避难堡,娘听着,都想起了你那过世的婆、爹。"
"日后就写到村里的年轻人了。"
"写出来些,给娘念些。哪块儿写得不真,娘还能给你说说。"
"巴不得哩。"
"人都说你疯了,娘也当你疯了。看来只有俊儿那孩子懂你,在撑着你写书。那孩子也不容易,你日后要好好待承那孩子。"
"这还用娘说?'知恩不报非君子',待书写完了,他要我怎么样,我就给他怎么样。嘿,我的老娘真好!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娘会懂我的。"
勇烈搂着母亲,美美地亲了一口。老太太疼爱地打了一下儿子,满脸幸福的笑。
中国人"官本位"思想严重。刘母也不能免俗,认为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人与人的不同是多么巨大,而家长将自己绝对正确的人生经验死给孩子套,又是多么荒谬,不近情理。这个浅显的道理,一些家长却至死不懂,伤透孩子的心也伤了自己的心。爱孩子,也不是这么个爱法。这不是爱护,而是戕害。不过,刘母却最会爱孩子,并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孩子。
受老母鼓舞,勇烈一时激动,竟拟了个横幅,握管书之,并贴在了窑壁上。为:屈子李杜鲁迅路遥肉躯已成灰,后不见来者,今日之风流,不我待谁?
一个人可笑不可怕,可怕的是许多人觉一个不可笑的人可笑。然而勇烈寄傲于笔纸,对村里人说他是疯子一点也不在意,还在心里好笑道:"我是精神病,但不是笨蛋,笨蛋没有精神,瞧我多有精神!真正的艺术者,都是精神病!"
一个月后的一个礼拜天,俊逸给勇烈送来了500元。老太太热情得不行,喊勇烈捉鸡,他要给干儿子做鸡吃。
"不行不行。来得随便,去得随便,才是常来常往之道么。"
"就这一回,娘也没多的鸡给你杀。"
"我要赶末班车,娘做鸡我也吃不上。"
"明早走吧!镇上去西安的车起身早,到县城赶得上上班。勇勇原先就常早上走。"
俊逸故意下午才来,正是这个心。
勇烈便借了辆摩托,预备第二天早起送俊逸去镇上。
夜里,俊逸自然与勇烈同睡。勇烈一觉醒来,发觉俊逸的手竟在自己裤衩里。他本来没在意,还想好了早起要嘲笑俊逸把自己当成了李淑芬。不想当他拿开俊逸的手时,俊逸的手却忽然一颤。这一颤,说明俊逸醒着,是有意识的。勇烈什么都明白了。
在朋友关系中,俊逸待勇烈如此之好,虽不常有,却是常情,勇烈并不觉怪异。让他一直怪异的,是俊逸看他的眼神。现在他明白了,跟倾慕自己的女孩是一回事。也就是说,陈俊逸是个同性恋者。
最好的朋友如此,而且针对的是自己,勇烈内心极为复杂,再没有睡着觉。
俊逸的确醒着。他控制不住自己,于是趁勇烈睡着后那么做了,本想赶快拿开手,却依然控制不住自己,迟迟没有拿开,到底让勇烈发觉了。不知勇烈对自己如何反感,他也没有再睡着觉。
外面还黑胧胧的,两个朋友就起来了,都眼睛红红的。勇烈尴尬,一直无话。俊逸觉他是在无言耻笑自己,心跌入了枯井,也不说话。两人形如冰碳。
勇烈送俊逸到半路,突然刹住摩托,一把将俊逸扯了下来。
"干吗?"
勇烈不言。
"我可以让你不再见到我,但让我把你资助到书写完,行吗?"
勇烈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哭声道:"我就看不上你这垂头丧气样。你杀人了?放火了?为什么要垂头丧气?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会找丑八怪李淑芬做老婆了,原来你内心有说不出的苦。你虽然和我性指向不同,但做人一样讲人性。有人性就是真正的人,正常的人。陈俊逸,你给我听着,刘勇烈知道你是那样的心理,很震惊、痛苦,但绝对不会看不起你。你永远是刘勇烈的好朋友、亲兄弟!"
俊逸哭了。勇烈也哭了,道:"现在知道了你最需要我的是什么,我很痛苦。原谅,虽然我想报答你,但不能从那方面。因此你资助我,对你已没有什么意义了。你从我这方面得不到你想得到的,就算了,别为我付出了!"
"你还是看不起我!"
"没有的事。"
"虽然我最想从那方面得到你,可我一开始就不抱指望,只转而求其次,能够做你的好朋友、亲兄弟就可以了。你刚刚还说永远如此,可后面的话就否定了前面的话。"
"不是的,我没否定。"
"那你就没有理由不接受我的资助。"
"好,我继续接受。过去了,咱俩什么也没发生。"
俊逸又哭了。勇烈道:"别哭!人,上世就哭,去世还要让人哭,中间能有几声笑?得笑就笑!李白的豪放,三分是诗,三分是酒,四分是仰天长笑。趁着旷野无人,哥们不妨聊发少年狂,美美大笑一场!"俊逸哭得更厉害。勇烈突然哈哈笑着,扑在他身上,没命咯吱起了他。俊逸忍俊不住,笑出了声。
勇烈站起来,两手叉腰,仰头朝天,道:"像这么笑!"然后笑了个震天动地。
俊逸不动。勇烈道:"笑呀!"
俊逸只得站起,学着勇烈的样子,突然笑了个地动天摇。勇烈大叫:"痛快!"笑声更盖过了他。两人都笑得倒在了地上,笑作了一团。好半天,勇烈才断断续续道:
"肠子快笑断了。"
"我这人,确实可笑。"
"胡说,我是在狂笑。"
"我是在苦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