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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养母应该是姓蒋吧,或者姓焦;现在我一回想起她还不寒而栗。她是一个年少守寡的女人,命硬不怕克,所以我在她家呆得最久。她在我被姥姥接走不久就跳河死了,连尸首都没有留下。关于她的回忆,我马上会想起跳动的猩红的火焰,她眯着眼在一边打毛衣的样子,像一尊沉思的菩萨。我仿佛又闻到她煮染料的味道,一只破旧肮脏的搪瓷茶缸里翻滚着化学染料,她用来给毛线上色用的。黑色,兰色,黑色,兰色,那件男式毛衣被她拆了打、打了拆;最后毛线的颜色变得浑浊,异常光滑而泛着邪恶的光。她就开始在屋里煮一茶缸染料,给毛线上了色重复那单调的动作。有一天我看到她竟然从合作社买来了红色的染料,那是一种很土很暗淡的红色,很像将干未干的血迹,我缩在墙角,直直地盯着她,预感到自己厄运的降临。
后来我终于理解了她对男人的刻骨仇恨,甚至是对整个人群的切齿;那个年代的农村,旧传统道德对她一个弱女子的迫害,她在中年之后统统发泄到一个瘦弱孩童的身上,那时的我已经不怕她没头没脸胡乱抓住什么就当作工具的毒打,我怕的,是她叫我的名字。
“童童——”,她压低了嗓门,声线怪异地憋得像一个热恋中的少女;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里盘转着毒蛇和火焰。“来,童童”,她的声线温柔细腻地让我不敢置信。“你为什么那么怕我,我对你不好吗?”她仿佛叹了口气,停停又说,“乖,给娘把染料煮上”。
我迟疑着接过染料,在茶缸里煮上,蹲在一边看着火;一回脸,她坐在床边像一只乖巧的猫,脸上泛着一层油光,细细地拆起那件毛衣,动作轻巧地如同待嫁少女。我一直觉得这包红色的染料里有着某种可怕的阴谋,然后这阴谋马上现身了。
那天的童应该是穿着一件黑色的肮脏的上衣,那件上衣没有什么式样,也许是长袍也许是短褂,被养母染着一种硬涩的黑。他痴呆一样蹲在火炉边盯着那翻滚如血的染料,染料里一种浓重的气味熏得他睁不开眼睛。后来他多次梦见猩红翻滚的血色波浪一次次将自己卷起淹没、淹没;他想,那也许就是地狱里的景象了吧。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养母已经蹲在我的身边,她那双狭长的眼睛被火光映照得神采奕奕,我看见了她眼角积聚的眼屎沼泽一样蔓延。“童童”,她还是用少女一样的声音说,“你怎么没给娘看好火呢?”她的手没有停,还在机械而熟练地拆着毛线,眼睛则紧贴着我的眼睛,冰冷的鼻尖就那样逼上来逼上来。我颤栗着瞅瞅那只满溢了的茶缸,猩红染料正涌出边沿,奋力冒着无聊的血色泡泡。养母慢慢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拿下茶缸,我记得她还有余暇取了一块厚厚的湿抹布垫着手。然后,然后,她拿下在火炉上支着的铁钳,动作敏捷地像一个巫婆,转眼间通红的火钳准确而有力地按在了我光光的脚面,发出吱吱的响声,而我跳着脚,开始撕心裂肺般地惨叫。
我不敢哭。
养母没事一样蹲在我身边,继续拆着毛线,幽幽地说,“乖,疼吗,让娘看看。”她把脸转向我,我就往墙角逃,——那间屋实在是无处可躲,我又能逃到哪里去?然后她逼上来逼上来,一只尖锐的竹毛衣针戳向我的嘴巴,我的脸一闪,竹针穿透了面颊直抵牙床。
我不记得当时的脚和脸痛不痛,只记得一种裂帛之声长久地在空气中回响;满嘴都是血腥味,我不能叫了,和养母眼角的那片沼泽对峙几分钟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就在那间肮脏的小屋躺了不知有多少天,养母端坐在那里继续打着毛衣;没有任何药物治疗,后来脚面溃烂,我持续高烧不退直至昏迷,养母可能以为我要死了,才放下毛衣把我送进了卫生所。她一直坚持我的伤痕是淘气而留下的报应,直到医生发现我满身的淤伤。我在当时成为十里八乡的知名人物,大家吃惊一个小孩子是如何忍辱负重了三年;孤身一人的姥姥听了以后流泪了,一问竟然是自己的外孙,于是七岁的我见到了姥姥。
那时父亲早已离开省城不知所终,母亲已经又生了孩子。姥姥曾经带我去千里寻母,可是母亲终于没有见我。我被带回母亲的故乡小镇,开始和姥姥一起生活。很久以后我才听说,我的养母在我被接走没有几天就发了疯,跳河死了。姥姥说她压根就是个精神病,难为我怎么在那样的地方呆了三年,真是造孽啊。养母治好了我的哭病,我说。至今我不敢回忆,在那样一间小屋瘦弱的我怎样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对峙了三年,她在一次次对我的施虐中证实了自己的强大而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她其实很久以前就疯掉了,也许在丧夫的那一刻,也许在结婚的前一夜。我的突然退出让她觉得这游戏索然无味,于是她用了另一种奇异的方式退出。
吉他歌手低着头拨弄着他的琴,像怀抱着一个恋人,轻轻吟唱着“童年”。我干掉了杯中的干红,眼前忽然掠过那年火光下翻滚着的红色染料;我手中不停拿捏着那只九连环,盯着彩灯下的歌手,那神情,一定像极了我的养母。
还是让童回到上学时那条开满喇叭花和阳光的山路吧,我喜欢这个场景。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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