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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一提到地铁,马上想到的就是庞德(EzraPound)的《地铁车站》。
犹记得初读这首诗,是读流沙河诗话中的介绍,单是觉得美。那时候还窝在小乡村里,没见过地铁。
火车是见过的,往乡上去的路上,将到乡中心有一条铁轨,初中时上下学总要穿过,大概因为车少,竟没什么人值守。离开那条路不太远有一个凋敝的站台,也少有人。有时候就见到火车库嗤库嗤喷着白气来了,据说是从市里开往二百多公里以外的一个更大的城市,孩提时候总在想,那个城市是什么样呢?在读到这首诗的时候,那个更大的城市我去过了,也没有地铁,那种听说在地下呼啸着如土行孙般自如穿行的怪兽。
可是地铁是什么样呢?没见过的时候觉得神秘不可想象,现在习以为常了却又觉得复杂得不可言说。
很多人觉得它不过是一个交通工具,可我会觉得它就是我的生活,我的社会。
我喜欢地铁入口台阶上或站或坐着弹唱的卖艺者,喜欢那不知真伪的盲人二人组,二胡颇可听,笛子很刺耳——现在是没有了。
我喜欢早高峰晚高峰壮观的长队在站外委蛇盘旋,车来时纷纷的蓄势待发,车门开时的蜂拥而上;工作人员一边使劲往车上塞那不甘被落下的最后一个,一边喊着鼓劲。
喜欢看胖男子掏兜时香烟跌落刚好被关在门外,带着哭笑不得的神色愣怔几秒塞上耳塞开始mp3;喜欢看风韵犹存的大胸姐姐穿着就差没露胸毛的性感上衣,却不停的用手调整似乎想遮掩;也喜欢看男人和女人因为你挤我还是我挤你的哲学问题一点儿也不辩证的用肢体论争。
喜欢看那些常常见到却永远也不会认识的脸,那脸上并不令人沮丧的平静的漠然;喜欢看陌生的脸,忽然爆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喜欢看每天的陌生与新鲜。
我不喜欢却乐于听见旁若无人的大声谈论与纵声大笑;不喜欢却乐见男人女人们在狭小的空间里自顾自的沉醉于爱的小甜蜜,还有小动作;不喜欢却会投仰慕之目光于那用貌似山寨手机的扬声器不停的大声播放歌曲的大哥小妹;不喜欢却特别留意那些不知是为了挖耳朵还是挖另一个面部器官而留着长指甲的男生,原来很多时候长着微毛密盖的肉壮细嫩的胳膊、眉目如画、有着并不令人生厌的面孔。
我高兴早晨的车厢里韭菜馅包子的味道渐渐泯灭了,然而鸡蛋灌饼渐渐兴起,长着智慧的大额头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吃得满嘴。
我高兴的看到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老人一上车就有人让座,也遗憾农民打扮的长者既没有人让,自己也只站得理所当然。
我享受一个人的打量,一个人静静的欣赏每一个喜爱的脸庞,观察他的喜好,猜度他曾走过怎样的时光;我也享受偶尔的与陌生人的交谈,聊了一路然后说声再见,彼此仍无所知,也并不怅望。
……
城铁,这无知无识的机械,拥聚着俗世众生相。当列车到站,这些形形色色忽然的涌出,不正是:
人群里这些脸忽然闪现;
花丛在一条湿黑的树枝。
我爱城铁,还因为这里你可以肆无忌惮的“发现”。美无处不在,你需要发现的眼睛。一个车厢就是一个狩猎场,猎物都无处躲藏,尽管看过去,搜寻喜欢的样子:
这个有两条浓黑的眉毛,那个鼻子挺拔而不张扬,这个胡子很有型,那个嘴唇让你产生渴望,这个青春和稚嫩都脸上写着,那个成熟的魅力半显半藏,这个宽松的衣服遮掩着一切只露着毛茸茸的手臂,那个健壮性感的身材好像要撑破束缚它的服装……
美不胜收。你可以透过玻璃上带重影儿的反映来观察,也可以直接看定他:他要么佯作不知,自始至终不望这个方向转脸,要么目光闪烁躲藏,要么偶尔投来带一点疑惑和询问的眼光。有时候,你还会遇到和你一样四处打量的目光,碰上了忽然缩回去,过一会儿又打量过来,谨慎的渴望。实际上,遇到具有攻击性的带有质询意味回视的概率很小,当然,如果你的“欣赏”真的构成了对别人的“冒犯”,那么就收敛一下吧,反正值得欣赏的多着呢。
我遇到过一次很尴尬的事情。
那时候还在上学,按照我这种晚熟品种来说,也算是少不更事的时候。当时对面坐着一个粗眉大眼痞气十足的东北汉子,虽然和陈小春一点儿也不像,但那种气质还是让我不由自主的联想起“山鸡”。后来听他和旁边的姑娘聊得欢,像是道儿上混的,竟然真有个诨号就叫“山鸡”。我喜欢看他说话的样子,看了他你才知道为什么有这两个词:“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忽然他大声的对我说,“你为什么一直看我啊?”
我顿时无措,脸胀得通红,如果是现在的我,恐怕会直接说,你长得很帅,说话也有意思之类之类,当时却欠了欠身,说,“我听你是东北的吧,呃……我也是东北的。”
他旁边的姑娘帮着解围,解围的方式很东北,说:“看你好看呗,还不行看啊。”手上鼓弄他一下,是不想他生事。
“你到哪儿啊?”他问。
“呃……西直门。”
不咸不淡的问了几个问题,发现我很无趣,也就又继续和女生开心的说话。
结果车在积水潭就进库了,要去西直门还有再等下一辆车。我们一起下了车。山鸡挎着姑娘的手往站外走,忽然转过身来问我,“要不跟我一起走呗?”姑娘又鼓弄他一下,示意他玩笑开得太过,而我在对面完全不知所以,讪讪的只说“不了,不了”。他们于是转身走远,一面哈哈的大笑。
现在的我,“欣赏”别人的时候强势很多了,也更懂得了分寸,甚至有时候还会来点儿小骚扰。不过这件事,事隔多年了,我还清晰的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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