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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爷爷
火车由北京西站发出,一路南行,然后他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到家差不多都是一天的车程。沈淳到站的时候,爸爸已经等在出站口。两人接上头,再去停车场取车,走环城高架一刻钟就进了家门。趁着沈淳洗澡,妈妈去厨房热菜。等沈淳收拾妥当,桌上的饭菜也好了。他懒洋洋的坐到餐桌前喝汤,跟爸爸妈妈聊哈尔滨的见闻——他谎称是和几个大学同学同去。又发短信过问候丽浦那边的情况。候丽浦回复刚下火车。沈淳让他赶紧回家休息。候丽浦简单说好,并没有告诉沈淳,他到家最快也得明天中午。爸爸当年工作的百货公司早已改制,公司宿舍也拆掉了。现在是大伯家的堂哥住在县城,租了一个门面做家电生意。候丽浦今晚要先去堂哥的店里过夜,明天再搭班车回家。在火车站候客的出租车虽多,春节临近就一律不兴打表,直接开价五十元。候丽浦自然是去坐公交车。公交车没有涨价,但要等客满才发车。夜间到站的车次少,下车的乘客更少,所以一个小时过去,陆续又有两趟列车停靠,车上仍有空位。司机本来还想再等等,经不住大家再三催促,终于发动马达。车子闭着灯,跑在颠簸的县道上。四周一片漆黑,叫人觉得又冷又陌生。那感觉一点不像快要到家,倒像是离家还有十万八千里路程。好在这段县道不长,车子驶进一条橘黄色的隧道,再出来便是县城的主街。路边的灯光稠密起来。车里开始有人招呼司机停车,说他已经到家门口了。
堂哥的家电行设在县城的热闹地段,候丽浦下车的地方正好有吃宵夜的排档。坐了一天火车,此刻饥寒交迫,实在想去吃碗热呼呼的米粉。但是时间已经很晚,不好再叫堂哥久等。候丽浦一路小跑赶到家电行,店铺已经放下卷帘门。再伸手敲门,立即有人打开卷帘门上的一道小门。原来堂哥已经回家,只留下岳父在店里等他。岳父也不同候丽浦客气,开了门转身走了。地上矮矮的铺着一张折叠床,是堂哥为他准备的。后门有个拖布池,候丽浦就着那里的水龙头简直洗漱就上床睡觉。刚躺下那会,他特别想念沈淳,想得鼻子都有点发酸。其实每年寒假回家他都是在这里过夜,今天却突然觉出了凄凉。
第二天早晨,堂哥过来店里的时候,候丽浦已经帮他开门营业。眼下,外出打工的乡亲都回来了,兜里有钱,又恰逢春节,大小总要添置些家电。所以春节前这半个月是堂哥做生意的黄金时间。堂哥打算做到除夕下午才回乡下团年,就拜托候丽浦去帮他采买年货。卤菜、酒水和糖果在超市可以买齐,买鞭炮就要去城郊的定点销售处才行。候丽浦买好这些东西回到家电行,已是午饭时间。侄子也放学回来了。因为爸爸在部队结婚晚,候丽浦比堂哥小了近十岁。加上堂哥自己结婚也早,不觉侄子已经小学六年级,寒假仍在念补习班。大家围坐在家电行门前的人行道吃午饭,太阳暖烘烘的落在身上,嫂子做的排骨汤锅咕噜咕噜的开着。候丽浦带回来的哈尔滨红肠也煮了一根切盘。每人吃上一片,都说没自家的腊肠香,但也觉得新鲜,几筷子就夹光了。候丽浦好像这才找到点回家的高兴。吃过午饭,堂哥出门送货,也送候丽浦去汽车站搭车。由县城到乡下家里要坐一小时汽车,还要走半小时山路。堂哥的年货有酒有肉,是很有点份量的。候丽浦背在肩上也不觉吃力,因为他快要到家了呀。
爷爷还是候丽浦去年离家时的样子,一头雪白的短发,穿件蓝布袄子,人有些消瘦,精神却很好。候丽浦进门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切割木材,预备做一张方桌。候丽浦赶紧放下行李过去帮忙。爷爷就把候丽浦使唤得团团转,让他帮忙放墨线,又嫌他墨线拉得不直。要他去屋里找一件工具,拿来了又说要的是另一样。伯娘远远的朝候丽浦递眼色,要他别管爷爷,自己回屋休息。候丽浦仍笑吟吟的留在爷爷身旁。认识的人都夸爷爷硬扎,快八十了还能下田干活。其实爷爷这絮絮叨叨的毛病,正是老了的标志。人老了,似乎就有了任性的资格,明明最满意这个乖孙,嘴上偏要数落他的不是。大伯跟伯娘待爷爷还算尽心,爷爷却逢人就抱怨伯娘偷动了他的酸菜坛子。老人家这样的多嘴多舌,一刻也不肯停,其实又攒着一肚子说不出口的心事。年轻时候的爷爷可是相当果敢、能干的。十六七岁就木匠出师,打得家具,能造房子。解放后,政府招募“土改”工作队上山剿匪,他也是头一批报的名。说去剿匪,做的主要是收缴**、宣传政策之类的简单工作。但到底是政府的人了,从山里回来,再上几日文化班,爷爷便留在县城做起国家干部。跟着年底又回乡下结婚。那几年是爷爷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光。全国掀起农业学大寨的热潮,爷爷到山西参观,还顺路去了北京。去北京还是坐的飞机。坐飞机是个什么情形,就够他回来跟奶奶说上好几天的。要说美中不足,便是奶奶迟迟没有生下男娃。等到第四个姑娘出生,爷爷终于决定从隔房兄弟家过继一个儿子,就是候丽浦的大伯。谁知大伯来家的第二年,候丽浦的爸爸也呱呱坠地。这下,爷爷有大小六个子女需要抚养。当时干部的工资很低,再加上乡里闹饥荒,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爷爷便在这一年毅然辞掉公职,回乡种田养家。
因为条件有限,爷爷奶奶平日里难免宠爱爸爸的多,对大伯的关心少。也是大伯自己不争气,同样的出去当兵,大伯刚满三年就退伍回家。爸爸却入党、提干,转业后又在县城做百货公司经理。久而久之,不只爷爷奶奶,几个姑妈,连大伯跟伯娘都以爸爸为荣。姑妈的闺女能说上好人家,全靠有个在部队当连长的舅舅。三亲六戚的小孩也是因为爸爸的关系才有机会去部队当兵长见识。妈妈生病卧床后,爷爷做主把她接回乡下给伯娘照顾。伯娘非但没有怨言,还表现得很巴结。家里就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兄弟,将来凡事少不得要仰仗他呢。可也正因如此,当爸爸的车祸发生,大伯跟伯娘虽然没有把妈妈扫地出门,情况立即有了根本的不同。以至于妈妈过世时,六岁的候丽浦都能看出伯娘如释重负的喜悦。小孩尚且如此,何况是爷爷。
接到爸爸出事的消息,爷爷什么话也没说,回屋收拾出几样工具就去了自家林地。他伐倒一棵柏树,连夜做出几把靠椅,天亮就拿到集市去卖。椅子很快就给人相中全部买走,爷爷这才稳住了神。他不过六十岁,硬扎着呢,儿子不在了,媳妇和孙子的生计他也是扛得起的。爷爷重拾木匠手艺,到处给人打家具赚钱。趁着冬日农闲,又到山里开荒砌田。几天下来,手上的冰口深得可以见肉,贴块胶布就继续干活。靠着爷爷的庇护,候丽浦在大伯家里扎住了根。后来,百货公司开始按月发放抚恤金。爷爷拿到钱,马上送候丽浦进了小学。候丽浦的“候”字,就是爷爷去报户口时弄错的。他当时没看出来,事后想改可就难了。爷爷吃了这没文化的亏,坚持要送候丽浦上学。每天早晨天不亮,候丽浦就揣着一盒冷饭出了家门。下午放学到家,天已经黑尽,还得赶紧写家庭作业。小学开始,候丽浦再没有童年。你以为候丽浦的年少老成是怎么得来的,不经历磨难,谁又能早早懂事。
爷爷嘴上不说,心里眼巴巴盼着候丽浦赶快长大。他有些好笑的想,等候丽浦满十八岁也去当兵,一定能像他爸爸那样在部队闯出名堂。然而候丽浦却越来越不像会去当兵的人。他的成绩是那样好,永远的年级第一,每学期都有奖状带回家。爷爷把它们贴在墙上,又欢喜又发愁。这样下去,孙子怕是要提上大学的事情了吧。可是爷爷老了,叫他到哪儿去筹这大学的学费?候丽浦念到高一便满十八岁了。寒假的一天晚上,祖孙两个坐在火塘边休息。候丽浦突然说给爷爷,部队政策变了,当连长也得先读大学。候丽浦没头没脑的抛出这么一句,不再吭声。爷爷闭着眼睛打盹,就像是没有听见。爷爷不回话,是因为没办法。如果一定要上大学,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问大伯拿钱。但大伯凭什么要负担这笔钱呢?
爸爸只有候丽浦一个儿子,大伯却有堂哥、堂姐和堂妹三个小孩。堂哥高中毕业就不再念书,在爸爸一个旧同事的家电行打工。百货公司改制以后,这个同事因为懂技术,自谋出路卖起家电,同时也做家电维修。堂哥在那里打工,也算是拜师傅学手艺。候丽浦念初中的时候,堂哥已经独立出来,专门在乡下卖家电。因为赶上家电下乡的好政策,也是乡下人进城务工赚到了钱,堂哥的生意越做越好,倒比留在县城的师傅还要红火。这期间,师傅的小孩大学毕业把家安在了省城,很快又添了孙子。师傅决定停掉生意,和老伴到省城带孙子安享晚年。县城的家电行就这样转给了堂哥经营。堂哥在县城做起小老板这年,候丽浦正好念高三。爷爷说给大伯,别看老大眼下赚钱多,做生意都是好一时坏一时。倒是送候丽浦读了大学,将来有个稳定工作。他跟老三说是兄妹,算起来也出了“三伏”,给他们办酒结婚,你再供他上大学,将来老三和你们都能指望他享福。
填报高考志愿时,候丽浦直截了当问老师,眼下什么专业就业最有保障,将来还能有不错的收入?那么这个专业又是哪个学校最好?候丽浦就是这样来的学校。军训结束的当天下午,他就去了购物广场派发传单。平日在学校报刊亭做勤工俭学,周末则出去做家教。可是想要靠打工赚足生活费跟来年的学费谈何容易?所以,得知学校可以办理学费贷款,再没有比候丽浦更高兴的了。他知道,有人因为年级长的事对他不满。他甚至能猜到是谁偷走了他放在宿舍的贷款资料。但是这都不要紧,只要能办下贷款,尽快还掉大伯的钱,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对这时候的候丽浦来说,贷款真的就是救命钱。再后来报名参加国防生选拔,就一半是冲着学费全免,一半是为爷爷了。他不动声色的等到搬进国防生宿舍才打电话告诉爷爷消息。电话那头爷爷什么话也没说。但那沉默叫候丽浦心痛极了。爷爷是候丽浦心里的一座山,候丽浦不敢想象山也会偷偷抹眼泪。但是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候丽浦到底还是如爷爷所愿去了部队。爷爷老了,但是辛苦没有白费,爷爷的苦日子就要熬到头了。
火车由北京西站发出,一路南行,然后沈淳往东,候丽浦往西,到家差不多都是一天的车程。除夕晚上,沈淳终于等来候丽浦的电话。因为乡下没有手机信号,他们已经断了好几天的联系。又因为这会身边都有人,两个人只能简单的互道新年快乐,客套几句。但又舍不得挂掉电话,就那样对着空气微微笑着。沈淳听见电话那头有晚会的声音,便扭头看自己家电视,也是同样的歌舞升平。这情形叫他感到一种天涯咫尺的安心,好像他推开家里的某道门,隔壁便是候丽浦家的客厅。却不知道候丽浦家里没有客厅,只有堂屋,高高的歇山屋顶盖着黑瓦,木头墙壁上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候丽浦是在堂屋侧面的火塘房打来电话,房里坐着昏昏欲睡的爷爷,看电视的大伯、伯娘、堂哥、嫂子、侄子,还有堂妹。沈淳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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