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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老街三日
考研结束的当天晚上,他们便朝着哈尔滨出发了。虽然有候丽浦在车票预售的第一天凌晨去学校售票点排队,直达哈尔滨的车票实在太抢手,刚刚开票就宣告售罄,他们只能去北京转车。沈淳从考场回到宿舍,候丽浦已经归置好房间,收拾完行李,把登山包塞得满满当当的背在自己身上,就留一个相机包给沈淳负责。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晚饭也没敢吃,坐上环线公交,一路饿到火车站才买个汉堡充饥。但是两个人丝毫不觉得辛苦,只感到有按耐不住的激动,用不完的精神。直到上了火车,卸掉行李,再往床位上一躺,这才觉出疲惫来。这两天说是沈淳考研,候丽浦一样的紧绷着神经。现在终于可以彻底放松,顿时都瞌睡得不行,只盼赶紧发车好去洗漱休息。夜里沈淳被到站的哨声搅醒过一次,抬头看见对面床位里候丽浦微张着嘴,傻乎乎睡得正香,便也翻个身睡着了。
车到北京,他们即刻去排队买哈尔滨的火车票。他们原计划买当天上午的车次,不料车票仍然紧张,只买到次日凌晨两点的硬座。突然多出这一整天时间,做什么才好呢。两个人边吃早饭边商量,不约而同的想起,何不回教学基地看看!他们说走就走,坐出租来到快速公交的乘车点,正好赶上一班车马上发车。早高峰总是进城的多,他们这出城的车子便畅通无阻,迅速开出了城区。一路上,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只觉得路边笔直的树,远处的田野都老朋友似的迎接他们。再等到快速公交停靠在基地旁边的小镇,两个人下车时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似乎是不敢相信可以和基地这样接近。然而真的故地重游,才发现基地已经有些走样。首先是院墙重新进行了粉刷,陌生的簇新着。印象中永远闹哄哄的大门此刻紧闭,门前空地停满面包车跟农用三轮,叫人拢不得身。熟悉的小卖部、饺子店也全都关着门。好像整个世界都集体失踪,唯独剩下他们两人。他们沿着基地门前的胡同往里走,不觉走到了采石厂。采石厂倒还是老样子,是这所有陌生里的一点熟悉。他们说起那次球赛风波,真是又好笑、又感动。再有便是遗憾,那个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要在一起?两个人说着埋怨的话,怪对方不够积极,怪自己不够主动。说着说着都住了嘴,只用力握着对方的手,是许下一个无声的承诺,承前启后、你知我知的。调头返回时,恰好有人从饺子店里出来。原来饺子店照常营业,不过遮着御寒的厚重门帘。他们喜出望外的进去吃饺子,只觉得功德圆满,不枉此行。好像这趟出门就是专程来基地还愿,差点忘了哈尔滨才是他们的目的地。
转车去哈尔滨的经历就不那么愉快了。他们拖延到零点才去火车站,整个候车大厅依然站无隙地。左等右等眼看发车时间将至,车站又放出晚点一小时的消息。再咬牙坚持着,终于等到检票上车。还想着总算可以好好休息,殊不知车厢里头更加难熬。人多嘈杂、空气糟糕,过道塞满无座的乘客。他们站着站着就靠住你身后的椅背,恨不得把整个屁股都搁在你的肩膀。看见有乘务员过来验票,沈淳连忙跟她申请床位。乘务员让他们原地等通知。然而等了许久也没有消息。候丽浦提出去别的车厢看看。沈淳先还拉着不让,生怕给人占了座位。多亏候丽浦坚持要去,走到列车长车厢,正好看见已经有人在补办卧铺手续。候丽浦赶紧排队,抢到最后两个床位。两人收拾行李,搬进卧铺车厢,心满意足的踏上旅程。
第二天傍晚,当车厢连接处的窗户结起厚厚的冰花,他们知道,哈尔滨就要到了。按照候丽浦整理的旅行攻略,他们住进中央大街附近的快捷酒店。哈尔滨的夜生活比南方结束得早,只晚上八九点钟店铺便关门歇业。但也足够他们吃一份砂锅,暖暖和和的回酒店休息。接下来的行程自然是把各大景点踩遍。虽然遇到阴天,登龙塔俯览市景视线不佳,走走透明的空中走廊,再看场立体电影也很过瘾。哈工大的校园果然气派,索非亚教堂也不负美名。在教堂广场等日落时,不知怎的,他们突然想起朱丹丹,她这会应该正在家准备公务员考试吧。期待已久的冰雪大世界,他们进去的时候还未天黑,就撞见工人正抓紧用造雪机铺雪。原来东北的雪景也需要人造,这多少有些遗憾。不过等到华灯亮起,那晶莹的世界立即惊艳了他们的眼球。何况里头还有各式娱乐项目可供消遣,观看俄罗斯演员的冰上表演,开卡丁车冲刺。套上雪橇,沈淳只能原地打转。候丽浦稍作练习,就能潇洒的来一段滑降。两个人冻得脸都僵了,最后连笑也变得吃力,这才舍得离开。回到中央大街,再去俄罗斯餐厅吃一份热腾腾的闷罐肉,真是有说不出的满足和感恩。
在这乐而忘返的日子,接到家里电话,说家乡因为大雪火车停运,让他迟几天再回去,沈淳不免感到因灾得福的庆幸。出门这一个星期,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全然不知南方因为连续降雪发生了冰冻灾害。上网查看新闻,发现沈淳跟候丽浦的家乡都在灾区。火车停运这样罕见的事情他们都是头一回遭遇,停运到何时也没个说法。节约起见,候丽浦坚持不再住酒店,要另找便宜的房间。眼下正值哈尔滨旅游的旺季,他在网上找了很久,总算选定一处日租房,房费只要酒店的一半。他们便办理退房手续,搭公交车过去。殊不知那房子十分偏远,光公交车就倒了三趟才找到附近。他们跟街边的老头老太问路。东北的老人家是最热情的,一见有陌生面孔已经放慢脚步等在那里。你再跟他开了口,就又是讲解又是指引,恨不得亲自把你送过去。他们很快找到地方。站在街口放眼望去,整条街道全是红砖砌成的巴洛克建筑。这样的老街、老建筑,原只在他们的城市见过。谁知竟在遥远的东北不期而会,真像是冥冥之中早有预定,叫人马上就认准了这里。再联系房东看房,房子也令他们满意,干干净净的一室一卫,还带一个阳台改造的厨房。只是房间就一张大床,沈淳不免有些心虚,故意问房东,两个人、一张床怎么睡?房东没吭声,不过刚走不久又回来敲门,要送来几个冻梨给他们吃,算是作为补偿的意思。候丽浦趁机跟房东借拖布,要给房间做卫生。他们拖了地,用自己的毛巾擦净房间的桌椅,再摆上常用的物品,这陌生房间便有了安居乐业的表情。
房子难得有厨房,候丽浦自然要自己做饭吃。做完卫生,他们就下楼买菜。大约是烧煤的缘故,外面的街道有些脏。路面结着黑亮的冰。沿街的窗户伸着烟囱,煤烟便顺势染黑了那一面砖墙。他们留意到很多店铺都打着“国营”的招牌,有国营某某理发店、国营某某饭庄、还有国营某某百货公司,好像国营是一件很光荣的事。这落伍带着一股实诚劲,看在他们眼里是很有东北特色的。那百货公司其实就是菜市,门前的塑料箱里插着冻得铁硬的青鱼,也是可入东北一景的。店里出售的蔬菜不多,却有著名的红肠,恰好是他们头天在秋林商城因为人多没有买着的特产。返回的路上,他们遇见一个拉人力板车的老头。板车满满当当垒着蜂窝煤。天冷地滑,老人一幅不堪重负的样子。候丽浦二话不说就上去帮忙推车。老人是送煤给一间烧烤店。他们把他送到店里,自己也饿了,临时决定中午先吃烧烤,晚饭再自己做。东北的烧烤其实是把肉片、土豆片、年糕统统下油锅里煎着吃。点的菜吃完,老板立即过来往锅里添汤,又要放进面条。沈淳连忙阻止,我们没点面条。老板笑了,说白送的。沈淳落得个大脸红,心里却很快乐。两个人坚持把面条吃完,都撑得不行。就坐着跟老板聊天,弄清了这些老房子的来历才离开。不过半日,他们就熟知了老街的过去,享用了老街的热情,还为老街出了把力气,觉得自己也成了这老街的一份子。
回到房间,他们先不慌不忙的睡个午觉,起床又收拾行李,过了七点才开始做晚饭。这买菜做饭的活动是最容易叫人想到家的,何况还有候丽浦做的一桌家常菜做引子,他们十分自然的聊起各自的家庭。沈淳的情况很普通,除了占着妈妈在附小教书的优势,提早了两年入学。也多亏如此,否则他们该要错过了!对于候丽浦的家庭,沈淳一直很好奇,但敏感的觉得不宜多问。现在谜底揭晓,个中惨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候丽浦的学籍卡片不是只填了一个爷爷吗,候丽浦当然也是有爸爸妈妈的。候丽浦的爸爸原在部队工作,候丽浦两岁时才转业回家,在县百货公司做经理。妈妈也曾在百货公司做过一段时间售货员,后来因为心脏病卧床不起,就办了病退回乡下爷爷家休养,由大伯跟伯娘照顾。候丽浦平日跟爸爸住在县城,一个上幼儿园一个上班,到了周末便搭班车回乡下团聚。所以提到童年二字,候丽浦眼前总会浮现贵州大山里那弯弯曲曲永远没有尽头的盘山公路。六岁那年冬天,爷爷深夜从乡政府打来电话,说妈妈病重,让爸爸赶紧接她进城抢救。这个时间已经没有班车,爸爸就借了单位的一辆吉普开着往乡下赶。盘山公路本来就危险,加上那天晚上路面结了冰,车子在通过一个急转弯的时候冲下了山崖。没过多久,大概隔了两三个月时间吧,妈妈也……沈淳赶紧打断候丽浦,不要他再说下去,是不敢相信这样的遭遇就发生眼前这个人身上。候丽浦笑着安慰沈淳,怕什么呢,都过去了呀。候丽浦成了孤儿,也回到乡下。直到两年后百货公司开始发给他一笔抚恤金,才有机会进学校读书。先在乡下念完小学,然后回县城读初中。贵州的冬天是很湿冷的,他一个小孩孤身住在城里。每天在食堂打一瓶热水,要等夜里冻醒了,才舍得倒一点出来烫脚。他的成绩总是年级第一,却差点没能参加高考。因为抚恤金只发到他满十八岁为止,而读大学这件事情在乡下的爷爷和大伯眼里,简直是一个无底洞等着他们掏钱。大伯想让候丽浦跟着堂哥学做生意。爷爷本来也想让他去当兵,后来是怎么同意他考大学的呢?候丽浦笑着反问沈淳。沈淳没吭声,只靠在候丽浦背上听。原来是堂哥给家里买来一台电视信号接收器。那接收器未经政府许可,上面只有英文菜单。堂哥、大伯跟爷爷摆弄了好几天都不会用。直到候丽浦放寒假回家,几分钟就调试好了。在电视播出清晰画面的那一刻,爷爷做了个英明的决定,送候丽浦去上大学,不管有多难。候丽浦第一年的学费是问大伯借的。申请到助学贷款后,他立即把钱还给了大伯。再后来便是当选国防生,不仅学费全免,还有了生活津贴。再后来我们又在一起了,多好,一切都好起来了!候丽浦总结似的来这么一句。沈淳还是沉默着。他难过又自责的想,那个时候我在哪里呢,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帮忙。
这天晚上,他们非常不合时宜的来了欲望。沈淳先还有片刻迟疑,因为没有作好准备。但是这犹豫也只是一刹。两个人很快就投入其中。当他们几乎同时越过快乐的山巅,沈淳十分清晰的感到,他们各自身后那条时间的长河,在彼此的肌肤与汗水之间,在这喘息未定的一刻,发生了交汇。他们从此变得紧密相连,两位一体。原来恋爱最终是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从此便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恋爱可真是伟大啊!
他们在老街连住三日,每天只做些买菜烧饭、打扫房间的琐事,却也是很忙碌的呢。早晨七点就要赶着出门去百货公司买菜,这个时间的蔬菜才新鲜。买菜回来,先下一碗番茄鸡蛋面作早餐。然后洗刷碗盘,整理房间,开电脑看看这几日的旅行照片,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午觉起来,就去百货公司买肉和水果,因为下午总有打折。再沿着老街散会步,差不多又该回去准备晚饭了。隔天下午,他们再次遇到了拉板车的老头。老头这次拉的是一车纸板,老伴也跟在后头帮忙推车。他们上前接手板车,直接送到了老人家里。一路上,老伴絮絮叨叨的抱怨老头贪心,捡了太多纸板,还当自己是年轻小伙子吗!老头则说起自己儿子,哈工大毕业,在北京的外企工作。但是有什么用呢,北京的房子那么贵,公司又天天加班,哪有他们老两口捡点破烂,自食其力,过得舒服?从老人家里出来,他们已经完全换了心情,对老人只感到由衷的羡慕。他们再没有动过去景点游玩的念头,因为发现在这老街的日常起居已是极乐。这快乐仿佛一盏明灯,替他们一探未来的轮廓。原来恋爱是这样伟大,又是这样平凡,仅需共守一室,勤俭持家,便可以高高兴兴的度过人生。他们竟然已经想到要经营一个家庭!但是有什么不可以呢,这都是迟早的事情。有了这样笃定的共识,眼前这短暂分别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第三天下午,家里打来电话,说火车已经恢复正常。他们便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从哈尔滨回北京的车票非常充裕。从北京去往他们家乡的沿途因为有大量旅客滞留,也加开了临时列车。他们顺利的买好车票,前后只相隔一个小时。他们说着不过两周就要开学的话,在站台轻松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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