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从省城回到家的铭心,仿佛换了个人,以前那个唧唧喳喳的“闹山雀”话少了,整天只闷头干活、吃饭、睡觉。村里小七、黑子、山娃等人来找他赶集,也总说没意思,不去。走在乡(公社已经改为乡了)上那条小破街上,铭心没法不想起花花绿绿的省城,越想越觉得这山里人的命太贱了,越想越打不起精神来过这苦日子。
省城再美好,也只是一个遥远的梦,而梦再美好,终归会醒来。坐在门前小河边,看日子一天天流淌过去,铭心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就是身下这石头,山外的世界再好,自己的根却已经长在了这大山里,石头就是石头,无法变成自由的流水,去它想去的地方。这样一想,心中竟轻松了一些,铭心晓得自己已经认命了。
交完增购,秋忙又到了,掰苞米、割黄豆、栽晚稻、种萝卜、种白菜……日子真是忙得不行。铭心干活比过去勤快、专心多了,很少再跟村里一帮伙伴出去疯跑。一个秋天过去,他仿佛完全长成了大人,嘴上的绒毛也变硬了,变粗了。父母不再为他的变化担心。
起初干完活,晚上躺在床上,揉着自己浑身酸疼的胳膊腿,铭心脑子里还会出现省城里的楼房、大马路、车子、哥哥的校园、还有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城里人,梦里也见到自己又站在城里马路上,穿得居然跟城里人一样。日子久了,这样的记忆和梦境就象门外的小溪,流走了,不再回头。而整日关心的,是怎样把家里的活做完,虽然它是永远也做不完的。家里买头猪,杀只羊,送人情之类的大事,父母也经常跟他商量了,有时他的话还成了决定性的意见。
除了家里干不完的活,最让铭心揪心的就是铭远。为了多弄点钱给铭远寄去,铭心上山挖药材、扛棒棒、下河捉鱼摸虾,啥都干了,可还是换不来几个钱。并且地里的庄稼才是正事,对付完它之后,留给铭心做这些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为了从石头缝里给哥哥刨几个钱,他不得不在干完沉重的农活之后,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爬山涉水。几个月下来,铭心明显瘦了。
天凉了,田里的黄鳝全躲进了洞里睡大觉。铭心一连几个晚上照黄鳝,连个影子也没见着,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行当。这天晚上躺下后,铭心盘算了一通,决定趁着又有10来天的农闲,进更深的山里跑几趟,扛棒棒换点钱,寄给铭远。
扛棒棒不仅又苦又累,而且危机四伏。首先要走两天的山路,一直走到无路可走的原始森林里。一路上吃的是干粮,喝的是生冷的山水,所以不能沾油荤,否则保准坏肚子,所以来回4、5天,肚子里的油水一定被窝窝头、咸菜刮得不剩一点油星,直冒酸水。一路上如果能有人家收留,在柴房或猪圈里住上一晚,就算是交上好运了,大多数时候,只能找个背风的山岩,弄些茅草盖在身上,眯上一会就了事。森林里虎豹、山猫这样的大家伙已经很少见到,但是狼和毒蛇还是不少的,随时都得提防。然而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于人,扛棒棒并不是棒棒已经摆在了那里,等着你去扛,它们还长在地上,你得去砍下来,剔去枝桠,才能把它扛走。并且这些棒棒都属于国家林场,由于来偷的人太多,林场就给看林人装备了火药枪,发现有人偷棒棒,有的看林人开枪时一点都不手软。因为太艰险,所以一般人家很少去干这营生。
铭远上高中时,有个周末回家,发现铭心不在。父母告诉他铭心去扛棒棒了,铭远急得脸都青了,一个劲抱怨父母为啥不拦住他。本来铭心应该下午到家的,可是天黑下来了,却还是不见人影。铭远的脸随着夜色,变得越来越阴沉,勾着头坐在堂屋里,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摸样。父母劝了几次,让他去睡,他让父母先睡,说自己一定要等到铭心回来。
半夜里,铭心到家了,铭远一把抓住他,使劲摇晃着叫道:“谁让你去干这样的事?你不要命了啊你?”铭心却嬉笑道:“看你,急成那样儿,我这不好好的吗,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铭远气急了:“你说啥?你居然去过好几回了?你问过我了吗?你怎么就敢偷着跑去干这样的事?”铭心嘿嘿笑道:“就是怕你急了犯牛脾气,我才让爹娘别跟你讲的。”
当天晚上,铭心脱下衣服,肩上红肿了一大片,有的地方还渗出了血丝,铭远轻轻抚摸着弟弟的肩头,眼泪就滴在了弟弟身上。铭心还冲着哥哥笑着,却笑得很勉强。铭远见不得弟弟这样的笑容,平日很少掉泪的他,这时把一串串眼泪洒在了弟弟的脸上,抽泣道:“我晓得,你是为了我,才……才去扛棒棒的。……答应哥,以后别再去了,你要出了事,你让哥咋办呢?”铭心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听你的,我以后不去了。哥,亲亲我吧,我累得亲你抱你的力气都没有了。”铭远捧起弟弟的脸,发现弟弟的大眼睛里,不知何时也蓄满了泪水。铭远忘情地俯下了身……
铭心晓得爹娘不会让自己再去扛棒棒的。第二天,他不动声色备好干粮,约好了同伴。第三天一早,趁着父母还没起床,铭心偷偷出了门。走到半路上,碰到几个熟人,让他们给父母带了个口信。
正应了那就“久走黑路要撞鬼”的俗话,铭心这一趟终于出事了。他是被同伴抬回家的,一条腿上用野藤、布带胡乱绑棒了根柴棍——他的腿摔断了。铭心歉意地望着父母,还是嘿嘿笑着。母亲却当着众人就抹开了眼泪。父亲便怪她:“命检回来算走运了,你就别哭了。”说完又千恩万谢铭心的同伴,留他们在家吃饭。同伴们都很识趣,说家里有事情,先走了。
听同伴说,这一趟特别倒霉,去偷棒棒时就碰到了看林人,亏得几个人都年轻力壮,跑脱了。换了几次地方,才砍到了棒棒。扛着棒棒出山时,偏偏又碰到了巡山的,这次是在一条打柴人踩出的小路上,几人扔了棒棒就跑。铭心跑在最前边,转过一个山嘴时,没发现路已经到了头,一脚踩空,摔了下去。这时一个看林人追到了,几个小伙子紧握柴刀,红着眼吼道:“我日你妈,人都给你逼到悬崖底下了,你杂种还想咋样?”看林人楞了一下,放下枪,走过来说:“那还楞着干吗?快找找看啊。”话音刚落,从崖口传来了呻唤声,众人大喜,趴到崖口,发现铭心给一棵大树拦在了半坡上,而且这山崖也就崖口的地方险恶些,下半截山坡却较平缓。于是众人赶紧另外找路绕到崖下,费了半天工夫,终于把铭心给弄了下来。草草包扎了一下,看林人让大家赶快把铭心抬出山去。临走时对大家说:“我们也不是要逼死大家,可这是我的工作,总不能看着这山林给偷光吧?你们年纪轻轻的,以后找点别的事做,别再来玩命了。”大家应承了,又道了谢,匆匆抬着铭心出了山。
铭心的干爹有点治跌打损伤的小手段,来给铭心看过后,说敷点草药,好好养些日子,保准没事。听了铭心受伤的经过,又说这孩子真是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夜里,铭心昏昏沉沉睡过去,梦见铭远站在自己床前,铭远对他说:“你真是不听话,又去扛棒棒了,这回好了,腿都摔断了,你是要急死我啊……”铭远说着流出了眼泪,滴在自己脸上,凉凉的。给这凉意一激,铭心醒了。手一摸,脸上真的湿了,而床头,果真坐着个人。铭心问道:“谁?”那人轻声道:“是我,你轻点,别吵醒了你娘。”铭心便知道,那些眼泪,原来是父亲的。父亲拍拍铭心的脸蛋,说:“睡吧,我走了。”一个黑影,蹒跚着去了。
有干爹的悉心照料,铭心的腿果真很快没事了。伤好之时,已近年关。母亲总念叨铭远该回家了吧,然而铭远却来信说,自己在省城找了份工作,趁假期挣点钱,所以就不回家过年了,让父母别挂念。想了盼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铭远竟然不回家过年?这消息让铭心顿时六神无主了,但看到母亲已经在垂泪,自己的眼泪就不敢再让它流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