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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铭心去找父亲,说自己情愿回家种地,让哥哥继续读书。原本有些犯难的父亲满脸皱纹舒展开了,一个劲对老伴说:“我都说了,咱铭心懂事,会让他哥的。你瞧瞧,我没说错吧。”父亲的笑脸,母亲恍惚的愁容,让铭心心里发酸,尽管生性不喜欢读书,他还是隐隐觉得,不读书总是不太好的。但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别无选择。并且为了哥哥,为了亲爱的铭远,他情愿让步,情愿牺牲自己的利益。这样做让他心里感到幸福,这幸福的感觉,很快把失学的一点点不快冲淡了。
一整天,铭心活蹦乱跳,象一匹快乐的小牛犊子。在稻田里干活时,他与哥哥你追我赶,把铭远搞得手忙脚乱。中途歇晌,父亲回家去了,他坐在田埂上,扯开了清亮的嗓子,唱起“隔山喊妹妹不应,隔河想妹妹不知”的山歌来。听到歌声,小河对岸的苞米地里,几个妹子停下了手中的活,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铭远见了,便笑道:“你发骚啊,别人都在看你了。”铭心收了歌声,盯住铭远的脸,不怀好意地道:“我还真有点想发骚了,嘿,嘿,嘿嘿……”铭远吓了一跳,骂道:“疯子,要发骚你找河对面那些妹子去。少在我面前鬼扯。”铭心又嘿嘿笑道:“真的?那我真去了哦。”说着作势要往河边走,铭远懒洋洋地没动,说:“你去啊,又没人拉住你的狗腿。”听了这话,铭心果真去了,很快人影就消失在河边的竹林子里。铭远心里突然烦闷起来,盯着小河边张望了很久,却总也不见铭心从对岸竹林里走出来。正七上八下间,身后簌簌作响,铭心从树丛里窜了出来,嚷道:“哥,你好口福,晚上有鱼汤喝了。”手里一条足有半斤的河鲤,正噼里啪啦拍打着尾巴,鲤鱼尾巴上滴着水,铭心身上也滴着水。铭远骂道:“死小子,从哪儿钻出来?吓了我一跳。”铭心笑道:“呵呵,你不是吓着了,是怕我真去找妹子了吧?”
晚饭的鲤鱼汤很香,铭远、铭心都多吃了一碗饭。饭后哥俩来到屋外河滩上,在夜色里、水声中,身心很快贴在了一起。折腾了一通,两人懒懒地躺在温热的河床上,铭远打了个哈欠,说:“好累。”铭心说:“鲤鱼汤白喝了。”铭远“扑哧”笑出了声。
铭远还真是读书的料,三年后从县城一中毕业,考上了大学。考上高中时,亲戚们和村干部都来贺喜。考上大学时,家里简直比赶集还热闹,连周围的村子的人都赶来了,说要看看“状元郎”长的什么样子。其实铭远考上的只是省城一所普通本科大学,但乡下人连北大、清华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又哪里知道有什么重点、本科、专科的差别呢。能上大学,在众人眼里,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周围几十个村寨,哪里出个一个大学生?就是在全公社,这也才是第三个,而前两个还是“文革”时的“工农兵大学生”了。所以人人都说:瞧人家老祖坟埋得好啊!
来道贺的不仅仅是乡亲四邻,连公社书记也来了,握着父亲的手,使劲摇着:“感谢你啊,培养了一个好儿子,给全公社都争光了。”父亲嘿嘿笑着,满脸通红,还出了汗,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的。小哥俩给各位领导敬茶时,书记拍着铭远的肩膀,说:“小伙子,好样的,今后可比我们这些土老官强多了啊。”铭远的脸也红了,铭心知道哥哥是害羞的。书记看见铭心,就问:“这是老二吧,生得好相貌啊。读几年级了?”父亲结巴着说:“是老二,没……没读了,在家干活呢。家里穷,供不起呢。”书记就说:“哦,可惜了。穷不能穷孩子嘛,书还是要读的。”父亲说:“那是,那是。”
铭远的学费要好几百,着实让爹娘愁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书记给送了钱来,才救了这个急。书记说这是干部们捐的,并且认了铭远做干儿子,说以后的学费他包了。
离家前的一天晚上,铭心兴致勃勃地问铭远:“哥,你说大城市是啥样子呢?”铭远说:“我哪晓得啊,我也没去过嘛。不过听说那里房子比县城还高,马路比县城还宽,车子多得不得了。”铭心说:“哥,我想跟你去看看。”铭远笑了,说:“你还没睡着就说梦话了?家里哪来的钱让你去玩?”铭心豪气十足道:“书记说去省城车费是20多块。我摸鱼、捉蛇、扛棒棒(当地人称木头为棒棒)卖,攒了50多块钱呢,来回都够了。哥,你给爸说说,让我去吧,他现在准听你的。”
父亲听说铭心要去省城玩,差点跳了起来,骂道:“拿几十块钱去糟蹋,那还得了,这不成败家子了么?这个死小子,我看他是皮子痒痒,欠揍了。”铭远就劝道:“小弟从来没出过远门,为了让我,书也没读成,您就让他去看看稀奇吧。反正他又不花家里的钱。”父亲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说:“唉,这小子也真是可怜。看人家书记都说了,他要读书,准也有出息呢。好了,就让他跟你去跑一趟吧,让他帮你背点东西。你可别让他走丢喽。”
到了省城,哥俩眼睛就不够用了,满眼都是新鲜。这里房子果然比县城还高,马路果然比县城还宽,车子也真是多得不得了。铭心不停拉扯铭远的衣服,大呼小叫,“哥,你看那座房子,好高。”“哥,你看那车子,这么长啊?”……到了学校,看见校园里有男生女生勾肩搭背走过,这小子更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也难怪他,连在县城呆过三年的铭心,也让这架势搞得手脚没处放了。
铭心在学校呆了4天,帮着哥哥安顿好之后,就该回家了。走的头一天晚上,铭远班上开了个晚会,大家先做了个自我介绍,还表演了一些节目,做了击鼓传花的游戏,省城里的几个同学还放起音乐,跳起了舞。铭心也跟哥哥去参加了晚会,只坐在角落里,勾着头。铭远想他是害羞了,也就由他。事实上自己也害羞,作自我介绍时,声音都有些发抖。但是回到宿舍,铭心还是不怎么说话,闷闷的样子。
临走时一哭,铭远才知道,这小子原来是失悔、伤心了。车站前那么多的人,铭心视而不见,只管伤心地抽泣。夕阳飘落下来,照亮了铭心脸上淡淡的绒毛,几颗泪珠附在上面,闪闪发亮。铭远知道,还未真正长大的弟弟,这一生恐怕只能和泥土打交道了,这是山里人的命。铭远心中一阵怅然,同时深深后悔,不该让他跟自己到跑到城里,来开这个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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