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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陈俊逸本来没有权力欲望,不在乎钱,身上有着功利现实中少有的禅意气息,可刘勇烈让他成为情痴后,身上的禅意气息似乎没有了,追求起了钱,也将向权力靠拢。
他从一个熟识的煤矿主那儿,高价买了些雷管、炸药,然后雇了辆嘣嘣车拉着,上了外家乡里的狮子山。
外爷外婆已去世,舅舅舅妈在那个钢厂,但舅舅在乡里还有许多堂兄弟姐妹。这个铁矿井既无任何安全设施,自然比下煤井还危险。毕竟血浓于水,那些远房舅舅姨姨们,如果撞见俊逸,并知他在挖铁矿,必然不把他逼回城,就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用大围巾把脸包得严严的,以免他们看到。
乡林场就在狮子山,但树木稀疏,少见飞禽走兽。前多年乡里把林场周围的几十户山民迁下山,才免得山成秃山。只是工资低,年轻人不肯来,场长和五、六个护林员都是老年人,分住在各处土窑里。王贵父子挖矿,没有办相关手续。那很麻烦,还得花很多钱,而且王贵父子没有资金,根本不够开矿的条件,只好偷着挖。"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况且场长和护林员都是受苦遭难过来的,自然很同情遭难人,所以对外守口如瓶。
井口边有一块平地,是当初挖铁矿的人平整出来的,可以堆挖出来的矿。离井口一里来路,有十来孔土窑,也是当初挖铁矿的人住的。如今土窑少门没窗。王贵父子就住在一口土窑里。窗孔和门孔挂着草帘。窑脚地铺着干草,他们就睡在草上。靠窗孔处,用石块支着案板和一口铁锅。他们吃饭没有蔬菜,只是清水煮面条,调点盐了事。
勇烈虽给俊逸的只是友情,但俊逸想着心里仍然美滋滋的。面对这样的生活条件,他连眉头都不皱。刘勇烈让陈俊逸,由大男孩变成大男人了。
放炮打眼时,俊逸老怕砸了掌钎人的手。偏偏怕处有鬼,越怕越老是砸人手。他干脆只掌钎,不抡锤。王贵父子抡锤也不是多老练,几次砸在了俊逸手上。手肿老高,疼痛难忍,俊逸却笑着说"没事没事",干活不止。
矿块一般都有几十斤重,用锨铲不动,只好往架子车里抱。铁矿石又楞角锋利,俊逸衣服袖子、前摆被划得破破烂烂的,肚皮、两臂也尽是划伤。每天早起四、五点,他们就草草吃过早饭进井,中午不出井,只啃些干馍,喝些白开水又干,晚上直到十点以后才回窑洞做饭吃,歇息。活极重,时间又长,开始几天,俊逸真吃不消,全身作疼,动一下都想呻吟,晚上倒在草上,又累又疼得难以入睡。好在时间一长,他也就习惯了,身上不再觉太疼,一倒上草就像散了架,睡着后连动一下都不动。然而第二天早起,他总是第一个起来,生火,做饭。王贵的父亲叹道:"细皮嫩肉的城里孩子,我还只当你干几天就会逃走哩,没想你倒像铁打的!"
三人早上进井时心都悬在嗓子眼上,到晚上出井时才稍稍有些歇心。洞顶不时就有矿碴和小矿块掉下。好在三人都戴着安全帽,头部倒不怎么样,身体其他部位,则伤痕累累。俊逸的腿、脚多次被砸伤,一直是在拐着走路。几次雷管未爆,都是俊逸排的爆。再怎么说,王贵父子也是正常人。要死,就让他这个不正常的家伙死吧。
陈俊逸就因为对刘勇烈怀着那种一般人难以理解的爱,才这么隐忍执着。
提心吊胆,灰头土脸,汗流浃背干了三个多月时间,上天偏心,没有出大事故。井外场地上的矿石,已堆得像小山一样。俊逸估摸可卖十来万元,便坚决叫停。上天不可能总偏心他们,得见好就收。
三个月前,俊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五、六岁,三个月后,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五、六岁。长期不见阳光,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肉乎乎的娃娃脸蛋不见了,颧骨凸起。那两个笑靥,成了两条皱纹。在泉子里洗澡时,望着倒映在水里自己那变丑了的脸,他都哭了。
矿虽挖下,他的心情却没有轻松,因为后面还有让他难以招架的事在等着。
王贵父子雇了辆"四轮",往山上卡车能开到的地方转运矿。俊逸换上干净衣服,去钢厂见舅舅。舅舅一得知,就连连几巴掌,抽得他鼻青脸肿。舅妈忙拦住,哭道:"看看孩子的脸还像人脸吗?可怜的,骨头都快戳破脸皮露出来了,你怎么舍得打他的脸?都是那个李淑芬逼的!俊儿,你妈病得管不了你,你出生刚一个月,外婆和舅妈就把你抱了去,挖屎挖尿,吃喝穿戴,养活了十来年。舅妈心里,你跟你表弟表妹一样亲。你舅舅给你钱,舅妈哪一回说过'不'字?你没钱,就向舅舅舅妈张口么!怎么能到那两块石头夹一块肉的地方去呢?万一有个闪失,不说舅妈,先叫你舅舅心里怎么下得去?死了怎么见你妈?"
舅舅搂头坐在椅上哭了起来。舅妈也搂着俊逸的头哭道:"你小时候女孩子一样胆小,毛毛虫都能吓哭,见人放炮仗就捂耳朵。怎么娶了李淑芬,就天不怕地不怕起来?'妻贤夫无横祸',为你平顺,听舅妈话,跟她离了算咧!舅舅舅妈保证能给你找一个比她懂事的女孩子。"
俊逸怎么向两位老人说呢?说这事与李淑芬无关,他爱的是一个男孩,为给那男孩出书才做这事来着,两位老人能理解吗?没法说,他只会哭。舅妈又道:"你暂时和李淑芬离婚有难处也罢,只是你得给我们保证,今后再不做那种不要命的事了!好孩子,丢命,就一时儿!"舅舅也边哭边要他给自己打保证。俊逸只好他们怎么要求,就怎么打保证。对刘勇烈的爱,已让他疯了,连自己也不知自己还将做出什么,那些保证,纯粹是些骗人话。而所骗的,是他在人世至亲的两位老人,他心里不知有多苦悲。
既然矿已挖下,舅舅只好帮忙将其卖到了钢厂。
俊逸回去,和王贵父子一面装"四轮"转运矿,钢厂的卡车一面拉运。又是二十来天大辛苦,总算将矿全运到了钢厂。帐结下来,共卖了十一万七千元。俊逸拿了三万七,余者归了王贵父子。
他即刻带着勇烈当初给他的出版委托书到西安,与省人民出版社签了出版合同,共付书号费及印刷费两万五千元。余下的钱,他给勇烈寄了三千,却仅给了李淑芬一千,说西安打不成工,又苦又不挣钱,还是回机修厂上班好。李淑芬不知底细,倒也无所谓,笑道:"那些民营企业家,真跟过去吃人的资本家一样,四个月才落了一千块钱不说,你的肉都快被吃完了。早该回机修厂来着!"
可怜李淑芬,受骗还蒙冤,俊逸的舅舅舅妈,把问题全看在了李淑芬身上。舅舅男人,倒还沉得住气。书快印出来的时候,舅妈有事回乡,特到机修厂,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李淑芬骂了个狗血喷头:"臭娼妇,要那几万块钱,给你另找男人不成?要找快找,别不拉屎还占着茅坑。哼,我俊逸离了你,还能多活几年!"
这一下俊逸可热闹了。舅妈刚走,李淑芬就闹翻了天,抓得俊逸遍体鳞伤,口口声声向他要那几万块钱:"反正我已落了一身腥气。我爱钱就爱钱,拿钱来!"俊逸自知对不住她,决不还手,只是说:
"钱已给勇烈印了书。现在书已到装订阶段,退也没法退了。"
"勇烈是你老婆,你对他那么忠心耿耿?我不管,拿钱来!"
闹得不可开交,俊逸便提出离婚:"我的钱既是你的,你的钱也是我的。这几年我们的工资,都在你手里,合起来也有四、五万。我不要一分,只要咱俩各走各的。我这一生,没法给你幸福。"
"跟你妈离婚去吧!想跟我李淑芬离婚,做梦去。我缠也得把你缠死,拖也得把你拖到胡子白了。"
俊逸决定分居,搬到集体宿舍去住。李淑芬便喝了安眠药。她说"我不活咧",总是有口无心,闹更理智,药没喝几片,始终意识清醒,只是装作半死不活的样子。俊逸却吓得要死,急把她送到医院洗胃,灌肠。怕李淑芬真出事,他也不敢再提离婚,还乖乖搬回家住。
俊逸唯恐李淑芬给勇烈发火,回家后曲意俯就,想法设法讨李淑芬欢心,又严重警告她,若是让勇烈知道了,后果她自己负责。李淑芬已摸透了他的脾气,并不怕他。一天,她拨通了勇烈家电话,用所能想到的污言秽语,把勇烈骂了个难提。勇烈始终不挂断电话,一直听到她骂得没劲了,才哭声说:"我不知道这回事。实在对不起!"
李淑芬还不肯罢休,又把骂勇烈的话,得意洋洋地向俊逸说了一遍。俊逸气得道:
"我看咱俩实实过不成了。勇烈就在我心中最重,你伤勇烈,还不如杀了我。"
"我就恨他在你心中最重。想不跟我过,没门。你手里今生要想有死人,只管跟我离婚。"
"我不想手里有死人,我不跟你离婚,好吗?但是你给我听着,陈俊逸敢钻洞为刘勇烈挖矿出书,就没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你要再敢伤勇烈,那么你就只管活着吧,长命百岁吧,让陈俊逸死好了。陈俊逸要死,决不会喝安眠药、上吊,死就死个干干净净,谁也别想救得!"
李淑芬看着他说这话的神情,明白他必说到做到,真给吓住了。
两天后,下午,勇烈拨通了俊逸车间的电话。
"你快回来!娘病了,请上十天假吧!"
"好,我马上就去请假,赶天黑就回来了。"
"俊逸!"
"哦?"
"没什么。我就是……想你。"
"就来。我是你的110,随叫随到。你说话的声音,简直像是在给我致悼词。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勇烈欲言又止,电话那头似有哽咽之音,之后便挂断了。
目不及,意可到。俊逸不由心跳加速。难道勇烈已被他感动,愿意俯就他了?他不忍。那么要是勇烈的性取向真已被他颠覆了呢?
好事多从难处来!想着这几个月自己似从地狱里走了一趟,俊逸眼角都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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