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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北京站的候车室里挤满了人。最早一班去天津的列车马上就要检票了。
“哥,就让我先送你去机场,然后我再回天津,成吗?”最后一分钟,志豪还在软磨硬泡。他把帆布书包背上肩头,一根带子垂下来,他用手揪住不停地玩弄着。
“不用了,你早点儿回去吧,落下的功课也该补一补。”我把手里提的塑料袋交给他。那袋子里装了从美国带来的包裹,还有给他路上吃的水果和点心。
“真的不成吗?我送送你都不成吗?啊?哥?”他不情不愿地接过袋子。
“不成!别叫我哥,我这么老,你叫叔叔吧!”我故意眯起眼,做出一副老太龙钟的样子。
“嘿嘿,哥哥你是当定了!有这个为证。”他腾出一只手,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
“什么?给我看看!”我趁他不备,一把抢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那晚医生开的诊断书,上面的姓名年龄都是我亲手填写的,姓名一栏里方方正正地写着:“刘志豪”。
“你从哪儿搞到的?”我问。
“那天来看病的小护士送来的,她说这一联应该留给咱们,那晚忘了给了。嘿嘿,她还问我你哥哥去哪儿了。快,还给我吧。”他得意地冲我眨眼。
“不给!这不算,我乱写的,我现在就撕掉。”我用双手抓住那纸条,做出要撕的样子。
“不行不行!还给我!”他果然急了,一把把书包和塑料袋全部丢到地上,塑料袋里传出哗啦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他也不管,只是冲过来夺我手中的纸条。躲过去了,小心翼翼地折好,再放回自己口袋里,边放边嘟囔着:“真是的,就这么一点儿想头儿,都不给人留。”说罢又噘起嘴来,一脸的委屈。
“嘿我说,别噘嘴啦,本来就噘得够厉害啦,快成钩子了。”我伸手揪他的嘴,他笑着躲到一边,去翻腾塑料袋里的东西。
“哎呀!你什么时候放进来的?可惜碎了!”他手里捧着那只“水晶”老虎的碎片。
“嘿嘿,果然是玻璃。坑人。”我接过那些闪烁的碎片,随手扔进垃圾箱。
“别扔啊!拿回去粘一粘……”他焦急地看着垃圾桶,好像如果没我拦着,就冲过去把碎玻璃再捡出来。车站的广播在做最后的通知。站在我们前面的两个老外,正拥抱着告别。
“外国人都这么肉麻?”志豪看着他们轻声问。
“嗯。都这样,告别的时候要拥抱。”
“我也要……崇洋媚外一下。”他转过头看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二十岁的眼睛,就像前天晚上我在客房门前见到的一样。我走上前去,和他抱在一起。我知道周围的目光有些异样,但我们仍旧抱得很紧,他的面颊又贴住我的耳朵。我想说些什么,他的一根头发飘进我嘴里。我狠狠咬一口,把它咬短了,他的发便留在我舌头上,什么味道也没有。
17
我坐在出租车的后坐上。车子正沿着机场路狂奔。我抬腕看一眼表,志豪乘坐的火车也快到天津了。他留着那张诊断书做什么?我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来。无论如何,是被他拿住证据了。我曾留他在我的房间里住了两个晚上,凭了这张纸条,就再也赖不掉。不过又有什么好赖的呢?不是什么都没发生么?昨夜,眼看真要发生了,电话却突然响了。是老婆打来的电话,我早就料到她会再打来,不论多晚。她不是被接错房间了?发生了这等奇怪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会再打,直到找到我才罢休。更何况,她刚刚购买了粘老鼠的纸板放置在碗柜底下,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我。我问她粘到了没有,她说她也不知道。我知道她是说她不敢自己去收集战俘,而是要等到我回家后再说。她不见得真的不敢,不过借了这件事,来证明我的重要。她借了许多事来证明我的重要。我或许果然是重要的,所以,我或许真的应该赶快回家了。我挂断了电话,心里对老婆生出些内疚。志豪是董事的孩子,和我一直聊到天亮,却始终保持着距离,我们中间完全可以再多躺一个人了。
到了首都机场,出关,登机的手续都很顺利。不过一个小时,我已坐在机舱里等待着飞机起飞。透过窗户,我又看见几个装卸工,裹着圆鼓的羽绒服,嘴里冒出团团白气来。这一次,我并没联想到方便面,而是想到那件羽绒服,我逼着志豪把它穿到天津去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向老婆解释。
飞机助跑,起飞。今天天气很晴朗,透过机窗看到大片的农田。我努力寻找,却找不到北京城。也许是在另外一个方向。过不多久,农田也缩得很小,还有山脉,湖泊,都小得可笑。再过一会儿,飞机飞进云雾里,连山脉和农田也不见了。
北京城一定离得很远很远了。即便窗户对准了,多半也看不见那城市的踪影。
后记: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帮老婆捉老鼠。消灭老鼠的根本,在于阻断老鼠进屋的通道。我围着大房子仔仔细细搜索,终于在后院儿的屋墙下找到了漏洞。那里有条隐蔽的排水管道,竟然没有安装铁丝网,老鼠想必就是通过这管道溜进屋的。
找到并杜绝了问题的根源,剩下的任务就是要解决屋里现存的老鼠。老鼠很狡猾,老婆的陷阱只粘到一只,另一只却没有上钩。被粘住的老鼠其实很可爱,耳朵又圆又大,眼睛又黑又亮,绝对不如想象中恐怖。我突发善心,把它拿到后院儿放生。那粘鼠的纸板果然很粘,我拽住老鼠尾巴,费了好大的事儿,才小心翼翼把它从纸板上拉下来。我把它随手丢在院子里,没想到它却不往外跑,返回头冲到那已经被我堵死的排水管口,拼命往里钻。我走过去,它也不逃,我轻而易举就捉住它的尾巴。把它再扔远一些,它还是跑回来,拼命要钻进那排水管,即便我站在那里,它也不怕。我突然有些感动。莫非,它是为了屋里的另一只老鼠?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它再放进屋里去。我再一次提起它的尾巴,把它扔到邻居院子里。
我回到家里,把这件神奇的事情同老婆讲了,老婆也很感动。我们决定尽快抓住另一只老鼠,把它也扔到邻居家的院子里,让它们团聚。为了尽快将老鼠捉拿归案,我们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都放置了陷阱,并且在陷阱上摆放了最新鲜的奶酪。老鼠不是对奶酪最感兴趣吗?少年时代看过的美国动画片儿《汤姆和杰瑞》里面,老猫汤姆就是用奶酪来**小老鼠杰瑞的。
奶酪果然管用,然而我们的收获却着实令我意外——我们一共捉住五只老鼠!原来是个盗窃团伙,并非盗贼情侣。我和老婆都感到被欺骗了。我把粘着俘虏的纸板统统扔进垃圾桶,才不管它们死活。世间有真正的爱情吗?可能原本就没有,只不过相依为命罢了。
老婆兴高采烈地抱住我,说终于消灭了老鼠。我笑着挣脱了,弯腰去捡地毯上的黑色线头。不知道谁的衣服掉的线头,落在雪白的地毯上好扎眼。我把线头捏在手里。我干脆就坐在地毯上,欣赏我的房子。地毯是雪白的,壁炉富丽堂皇,电视机是落地的,组合沙发是皮的。这是我的大房子。我的骄傲。弄不好,就是我一生的成就。
阳光正从窗户里照进来,窗外是绿色的草坪。加州的冬天不巧是绿色的
全文完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十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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