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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列车。
绿色的列车,拥挤喧闹的月台。我和小广东站在月台上。他对我说:“刘头儿,我走了。你给我写信。”
我不答,只点点头。他说:“别跟生离死别似的,就一个暑假!很快就过了。”
我再点点头。他丢下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上了车。很灿烂的笑容,认识他两年来头一次见到。
列车缓缓移动,我把指尖探进口中。指尖感到了滑腻的舌,而舌尖却尝到一点咸,一点涩。
7
我醒过来。天已经亮了,看不见太阳的清晨,说不清是几点。饭店的房间很暗,我正躺在沙发上,没有列车,也没有月台。我心里暗暗一惊,猛坐起身,身上的被子滑落到地上。我看一眼那床,正空着。我走进浴室,浴室里也是空的。我后背立刻生出冷汗来。我匆忙地检查一遍重要的细软,护照还在,钱包也在,箱子也在。还有什么呢?我坐在床头努力地想,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搜寻,突然就看见墙角的帆布书包。我笑起来,知道自己多心了。我站起身,想要对着镜子理一理头发,才发现领带竟然还歪歪斜斜地绕在脖子上,身上的西服衬衫也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我一把揪掉领带,忍不住笑起来。真的不知多久没有狼狈成这副模样了。
我冲一个澡,换好衣服,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志豪站在门外,手里捧着冒热气的油条和包子。
“早点!可惜没有家伙,豆浆就拿不上来。”他说罢便咬住下唇微笑,双眼闪亮着,长发也闪亮着,比昨夜精神了许多。我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门口站的并非是昨夜才认识的小弟弟,而是一个和我有多年交情的老朋友。我看他略显得意的笑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饭店提供免费的早餐。
“一起吃。”我接过油条和包子放在桌上。
“我吃过了,一早就饿醒了,呵呵。这些是你的。”
“你病没好怎么就往外跑?还穿这么少?”他身上还是那套灰蓝色牛仔装。我细看看他的脸色,仍是通红。我伸手去模他的额头,这一次他没有躲闪。
“我就这些衣服。没事儿的,病好了。我得赶快回学校,昨天晚上……太麻烦你了!”
何时把“您”改做“你”了?我不去细想,集中精力在他额头的温度上。摸过他的,再摸摸自己的。他的更烫,我立刻叫他坐下,把温度计塞进他嘴里,过五分钟再取出来一看,好家伙,还有三十八度五!我问他今天有什么重要科目,他答不出,我便不由分说,坚持带他去医院,一刻不能再拖。我从箱子里取出羽绒服扔给他。他有些不情不愿,看我板起面孔,还是把羽绒服穿起来,乖乖跟着我走,一路小声嘟囔着:“我真的比昨晚好受多了,真的。”
等电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客户来。我急忙又跑回房里打了个电话给客户我要迟到两个小时。好在只剩下收尾的工作,最多用不了两三个小时就结束了。我放下电话,抬眼瞥见桌上的油条。我随手抓起一根,快步走出房间。志豪站在电梯边等我,眼神清澈而无辜,有点像被冤枉的孩子,在乖乖等着大人拿板子来打他*。我狠狠咬一大口油条,把嘴塞满了。他对我扮个鬼脸,抿着嘴笑。
8
医生果然让志豪打点滴。
七八点的光景,注射室里已挤满了人,门口还有不少排队的。叫号的护士小姐爱搭不理地说慢慢儿等吧,中午能点上就不错了。我赶回饭店取来护照和飞机票,趁护士上厕所的时机在走廊里截住她,柔着声音恳求,说我们下午就要上飞机回美国,赶快点完了退了烧好上路,实在是等不及了,请她无论如何多帮忙。小护士并不仔细检查机票,推托说许多人排队不好只照顾我一个,又说你们美国人有钱,干吗不去私人诊所,嘴里讲得虽硬,眼波却在流转,显出调侃的神态来。我趁热打铁,故作深沉地把那眼波接了,又说了一箩筐多少有些暧昧的好话。小护士终于不再推托,把我们领到走廊僻静处,不知从何处推来点滴架,为志豪点上了,临走还回头一笑。
小护士走远了,志豪突然笑起来。我心里明白他为什么笑,却还是装摸做势地问他。他回答:“果然厉害,在美国这么久,还这么厉害。”
“你损我还是夸我?”我斜他一眼,立刻觉得自己有些过分,难道真把他当作老朋友了?
“不是不是,我是佩服你,想跟你学。”他一脸调皮的表情,好像丝毫不在乎我凶巴巴的模样。莫非,只一夜的时间,他也把我当成了老朋友?我感到莫名的亲切,不敢深想,立刻收住心,冷冰冰地回答:“年纪这么小,嘴就这么甜,长到我这把年纪还不知道要强上几百倍呢!”
“再过多少年也比不过。不如你有气质,再过多少年都没用。”他低头叹气,长发垂下来把眼睛遮住了,看不出是虚是实。
我突然有些窘。我只不过是个又黑又瘦的三十岁男人。
“得了吧,我一大把年纪了,哪儿比的上你们年轻人?”我知道这样回答一点儿也不聪明,可不回答,就好像坦然接受了赞美,那便更加行不通。
“没胡说,真的,今天早晨,看见你坐在沙发上,低头睡着了……”他顿一顿,转头看着地面,头发又滑下来,把眼睛遮住了,“领带半松不松的,皮鞋又黑又亮……”他声音轻了许多,似乎并非说给我听。现在轮到我转头去看地板,脸上莫名地发烧。我匆忙地站起身,摆出一副严肃模样,仔细看一眼点滴瓶,扭头对他说:“你生病呢,不要胡说八道的,闭眼!休息!”
他果然乖乖地闭起眼来,把头枕在椅背上,嘴又微微掘起。我知道掘嘴不代表生气,他的嘴原本就生成这个样子。我手插着裤兜,一路遛到楼外去。
今天阴天,乌云很低,却不如昨天冷。我在医院门外的小卖部给志豪买了一瓶果珍,边走边回忆在美国生病的情景,好像六年间只发过一次烧,医生并没有开药,只说回家休息,喝橙汁提高抵抗力。在家趟了三天,倒是被老婆灌足了板兰根冲剂。那时我还是学生,老婆也还只是同学,不是老婆。我生病的几天,她每天来照顾我,做饭,收拾房间,洗衣服。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还是不走,坐在我床头和我聊天。越聊越投机,结果病好了还是整天聊,见面时候聊,见不到就电话里聊,每天两三个小时的电话煲。终于最后就聊成夫妻了。回想起来,老婆虽从不曾赞我有气质,但我知道她爱我爱到了极处。能够和如此爱我的人生活在一起,多半也是很幸运的事吧?
某间诊室里传出喧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凑过去,隔着层层瞧热闹的人头,隐约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背影,身边站着不到一米高的孩子。老人和孩子衣服很破旧,不难看出是乡下人,而且生活相当的窘迫。老人背很驼,一双肩胛骨高高耸起,更显出瘦弱嶙峋来。他正祈求医生救一救那孩子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儿子,儿子是全家唯一的劳力,如今病倒了,家里就断了活路。乡里的医院治过了,县里的医院治过了,省城的医院也治过了,病却越来越严重,只好来到北京,可到了北京,全家的积蓄也就彻底花光了,实在没有办法,请医生救救他一家,欠下的钱一点点还,儿子还不完孙子还,做牛做马也要还清楚。那医生的面孔被老人遮住了,我看不见。过了许久,老人看祈求没有作用,突然间就跪下了,那医生起身去扶,却哪里扶得起?
我不忍再继续看下去,赶忙钻出人群。楼道的墙壁上张贴了大幅的美容广告,妙龄少女用手指抵住自己光滑的腮,笑得阳光明媚。我闭上眼,眼前却又立刻浮现出另外一位老者来,一位我一直努力忘记却始终无法忘记的人。那是大二暑假里的一天,他按响了我家的门铃。母亲把我从房间里喊出来。老人就站在门外,头发一样的白,背一样的驼,只是着装要整齐干净许多。他笑着对母亲说,他受人之拖给我捎个口信儿。我将他带进自己的房间。他很小心地把房门关严了,回过身便跪在我面前,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我惊讶万分,手忙脚乱,想要把他搀扶起来,却不知如何伸手。他一边流泪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我的心脏猛地跳到了喉咙口,堵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那浅蓝色的信封和狗年纪念邮票都是我认真挑选的,那邮票被故意贴倒了,本想用来表达一些不可言传的心思,然而那信纸上的字迹,终归还是把不可表达的心思全部表达了,老天也许把我这一生的勇气,全部在我写信的那一瞬间赐给了我,而老天却不曾让小广东看到这封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它的内容,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小广东的父亲,那跪在我面前的白发老人。老人哽咽道:我就这一个儿子,我一辈子就指望他。说完这一句就彻底住了口,只流泪,泪水滚落在蓬乱的胡子上,晶莹剔透。我接过那封信,把它撕成很小的碎片。我把碎片揉在手心。手心满是汗水,把那些碎片粘成好大的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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