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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行李终于抵达我的房间。我裤腿上和箱子上早已布满泥点儿,惨不忍睹。我从浴室里捡一条毛巾沾湿了,擦干净箱子和裤脚。我打开电视,电视里是农村题材的电视剧,村妇在担水,身后跟着一条黄狗,拼命地摇着尾巴,摇得过分了,仿佛表演经验不很丰富的演员,动作过了火,就有些做作。
我打开箱子,放在最上面的是西服和大衣,我取出来挂在衣柜里。接下来是老婆同学弟弟的包裹。今晚一定要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何时从天津赶过来取东西。说到电话,几乎忘记了,立刻要给老婆打长途,再过一会儿,她就上班去了。北京的夜色正深,加州却已是清晨。我突然感到疲惫,于是坐在床头盯着电视发呆,男人叼着烟袋眯着眼蹲在屋门前,身边偎着那只大黄狗,一动不动像是在睡觉。
我终于提起电话。老婆迷迷糊糊地接听,像是被我从梦中惊醒。我看看表,晚上十一点,加州时间早上七点。也该起床了。趁着她不太清醒,我尽量简短地报告旅途和旅馆的情况。老婆却仍然赶在我报告结束之前清醒了,一旦清醒,就一发不可收拾,滔滔不绝地讲述她昨晚的恐怖经历她昨夜竟然在厨房的碗柜里发现老鼠!真不明白去年刚刚盖好的新房子怎么也会有老鼠。我问她看见几只,她说好象是两只。我说你别怕,到商店去买捉老鼠的东西好了。她说她无论如何不敢自己对付那些家伙,宁可等我回来再说。可怜的老婆,看来这一周都不敢再打开碗橱。
下一个电话打给老婆同学的弟弟。那电话应该是直接拨到宿舍里了,听筒里传来尖细的南方口音。我问:“请问方志豪在不在?”他反问:“找谁?”一时间我有些心慌,以为自己拨错了号码,硬着头皮又说一遍:“方志豪。在不在?”“噢,在!”电话被重重地撂在桌子上,接着是听上去很遥远的吆喝声:“方志豪,电话……”回声很重,他应该正站在楼道里吆喝。电话那端有些嘈杂,什么人在唱歌,声音很嘹亮,却一直走调,回声更重,想必是在水房里唱。水房里唱歌有演唱会的效果,使每个人把自己当作歌星。小广东有时也唱流行歌曲,边洗牛仔裤边唱,双手沾满肥皂泡,胳膊用着力,肩膀一耸一耸的。他个子高,洗衣服的时候需弓着背,背上的肌肉都膨胀着,他原本看上去很瘦,此刻却显出强壮来。他爱唱粤语歌曲,由于听不懂而显得更加动听。他的声音并不嘹亮,却柔和婉转,微微有些颤,偶尔引得听众的心也跟着颤一颤。
“喂?”电话那端突然的应答使我有些措手不及。
“请问是方志豪么?”
“我就是,您哪位?”男中音浑厚沉稳,仿佛立时充满了整个电话听筒。他能有多大?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不过二十岁罢了,而嗓音却比年龄还大着许多。
“我姓刘,我从美国来……”我有些尴尬,美国这两个字,说出口总感觉有些别扭。
“噢,您是刘先生,麻烦您了!”他打断我,倒仿佛是帮我一个忙。
“不麻烦不麻烦,你什么时候……”
“我明天晚上过去取好了,可能要七八点才能到,您方便么?”
“没问题,那我在饭店等你,北展宾馆415房间,这里不太好走好像……”
“没关系,我找得到,明晚八点准到,太谢谢您了!”
“不谢,那明天见!”
电话挂断了,我松一口气。明明是我帮他带东西,明明我比他年长十岁,凭什么惶恐的是我?我站在穿衣镜前理一把头发,头发原本生得浓密,三十岁了也不曾变稀疏,但鬓角上的白发却多了一两根。白发其实自上大学就出现过。大学宿舍里的日光灯很明亮,小广东坐在床头读书,我斜卧在上铺,手里也拿着书,却不见得知道书里讲些什么。书虽然厚,却出奇地挡不住我的视线。我看到的是他的发,不很长却很黑很亮。我恨不得要伸手摸一摸,果然就摸了,他转头问我干什么。我说我在找白头发,他问找到了没,我说没有。他说你有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我也帮你找找,找到就拔掉。我不记得从何处听过,白发拔了会长出更多,所以心里有些害怕,虽然害怕却还是豁了出去。我的白发显然极不普遍,所以他很花了些功夫搜索,终于找到一根。我的发生的浓密,捉住那白发拔下来,又不伤及无辜,想必还是很费力的差事。他凑近了,我额角便感到他呼出的热气,热气贴着面颊下滑。我想用力吸一口,却怕被他察觉,终于下了决心要努力吸一口,他却已经得手。他捏着一根白发给我看,那根发不曾彻底变白,有一段还是棕色。我接过来,放在手心吹一口气,发在空中兜一个圈子,在灯光里一闪,很快就消失了。多年后的如今,我果然生出更多的白发,不知是不是可以怨他。我只在心里偷偷怨,当着人是不好讲出来的,因为过了这许多年,我已是三十岁的人,三十岁的人生几根白发,是赖不到别人身上的。
我再拨一个电话给东北老大。老大原是我们的团支书,毕业后留校,听说深得校领导的欢心,在行政方面很有前途,可不知为何,去年竟也丢掉铁饭碗,投靠了合资公司。他虽然改吃技术饭,却仍然保留着丰富的组织才能,因此老同学间的各种联谊活动,都由他出面筹划。
老大还象以前一样善谈。他先是大大夸赞我如何有成就,生活质量如何高,转而谈到他自己的生活,谈到学校领导间的勾心斗角如何使他不堪,再加上岳父母对高收入的追求,无奈只好放弃教育事业,投身为资本家打工的行列。他的话仿佛切不断的水,我由于没有机会插话,很快便开始忽略谈话的内容。我看厌了那黄狗和农人,于是不停用遥控器换台,有五个电视台在播放同一组新闻。画面是宽阔的河滩,农人们挽着裤腿站在河水里在捞些什么,这引起我的兴趣,我把电视的音量稍微开大一些,屏幕上的河流和农人却马上消失了,来不及看到他们捞到些什么,就已经是下一篇新闻,有关美国的某团体访华。我又失去了兴趣,却懒得把电视的声音关小。老大正在讲一句很长的话,中间夹了一个人名,冷不防一下子钻进我耳朵里。
“小广东?他怎么了?”我慌忙拾起电视遥控器,一时间却找不到音量控制。
听到我突然发问,老大好像有些吃惊,顿了顿才回答:“噢,我不是刚说了吗?小广东上个月刚刚结婚了!据说老婆很漂亮呢,还是咱学校的,比咱们低两届!咱班好多人还给他操心张罗呢,正说要给他介绍,结果突然就听说已经娶了,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说读研那会儿就勾上了,那会儿和他天天照面儿,居然都被蒙在鼓里,真厉害!”
“噢,真的吗?可他研究生毕业也有三四年了吧?怎么才结婚?”
“谁知道,好事儿多磨呗,也许是快毕业的时候才认识也不一定,诶?你和他那么磁,以前每天同出同进的,难道连你也不知道?”
“噢,不知道,我……我出国以后和他也没怎么联络。”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出国以后,和小广东实际上从未联络。他曾对我说,要么你留下来,要么你走。你走就别指望我去送你。送也不送,不联络似乎也是正常的。
“不知道没关系,后天吃饭的时候,一定要逼他把细节讲出来!”老大笑。
“他……后天……也来?”
“是啊,他在北京工作。当然得来啦?你刘头儿大老远从美国回来,谁敢不赏脸?再说大伙还没见过他老婆,结婚也没请大伙吃饭,说不过去嘛,这一次怎么也得让大家见识见识!大家都说,多亏了你刘头儿,就是有号召力,要不然还不一定抓得到他。”
“岂敢岂敢,全靠你出马了,我哪儿这么大面子?”我曾是班长,所以得到刘头儿的称号,然而我其实是最傀儡的班长,班中所有的事务差不多都由老大一手承担,就连这六年后的聚会,虽然是由我而起,却也全权由他组织,而我自己,连有谁出席也不很清楚。
“有有,怎么没有!对了,周五晚上七点半,稍微晚一点儿,有人下班晚,路也远,要是周六就没问题了。地方订在中关村的豆花庄,你就打的去吧,司机都知道那地方。你怎么这么急?好几年才回来一躺,怎么连周末也不呆?”
“没办法,公司真的忙。”我只有这一个借口。美国是属于我的世界,我终究要回去,但这行程无论如何还是急了些。我还来不及想念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有一棵树,和我一样高,种在我新房子的门前,新房子里有我的汽车,每天载我到公司,公司里有一间两三米见方的办公室,我除了吃饭睡觉一整天都坐在这间办公室里。我的世界里还有我的老婆。还有厨房碗柜里的老鼠。我拿不准,离开多久,我便会开始想念我的世界。
然而小广东已经结婚了。他早该结婚的,为何一直拖到上个月?这漫长的六年里,他又在等待些什么?我摇摇头。无论如何,听到这消息,我应该高兴才是。
放下电话,我突然想点燃一根烟夹在手指间。我的手此时正空闲着,如果不夹一根烟,似乎就无处可放了。我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灯光并不很亮,所以窗玻璃上就映出我自己,正双手抱着肩。多年前我也曾这样站着,面对着教室的窗。教室的灯光很明亮,所以窗户里只看得到室内的灯光,丝毫看不到窗外的景致。小广东和漂亮女生站在我背后聊天儿,原本是讨论作业,此时话题却完全无关了。讨论了很久,熄灯的铃声终于响起来,那女生返回座位去收拾书包,小广东转身走到我身边,掏出一包烟,对我说:“给你买的,你喜欢的牌子。”我仍旧一动不动看着窗。他把烟塞在我的衣服口袋里,然后转身,护送那女生走出教室去了。
这饭店实在是闷热,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摸一把。没有烟。自从出国,六年来我再没碰过烟。留学的生涯很拮据,美国的大多数公共场所又都禁止吸烟,时间长了,竟然就彻底把烟戒掉了。而且六年没有见到小广东了。所以,我口袋里没有烟。
我突然连澡也懒得洗了。我胡乱脱掉衣服,躺倒在床上。电视的声音很吵,屋子里的灯光太亮。我探身搜索,电视遥控器并非伸手可及。伸手可及的是床头一排按钮,我按顺序按下每个按钮,按到第四个,灯全部熄灭了,电视也安静了。屋里一片漆黑,我躺回床上,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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