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解地问:“还会有人来签约当money boy吗?”杜力民看了看我:“你怎么这么天真幼稚啊?想签约的多着呢,就怕不够条件。”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实在是不明白,死了这么多人,还会有人加入?他们为了钱,就不害怕死亡吗?我虽然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什么也没说。杜力民表情麻木,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要我说就是活该!都死了才好呢!”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谁?是说康康和小春?说慕霆?说麟哥和阿素?不管他说谁,我还是愤怒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光是骂他们有什么用?你怎么不说那些嫖客?只要有市场、有需求,money boy就永远都会有,没有完的时候。”
杜力民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他的声音就冰冷得连一丝生气和活力都没有,一丝情感和思想也没有,好像是从地狱的裂隙中飘出来的声音:“大家都知道做这一行的没有好下场,可还是都来做了。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既然来做了,就要做好死的准备,没什么可怕的。要让我来说,如果在死亡和做money boy之间还有选择的话,你就最好选择死亡。毕竟还可以干干净净的死去。要是做了money boy,死亡是迟早的事情,而且还会死得很难看,很没有体面。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死去算了,至少还落个干干净净,没有人唾骂你。其实大部分人不是为了自己,是被逼到绝路上,怕家里再出什么问题,才会选择这个行当。我恨死这些人了,迟早有一天我要把酒吧的老板杀了!我死也要拉上他!决不会让他得什么好结果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问他:“算是给康康他们报仇吗?”杜力民冷笑了一下:“不,我谁也不给谁报仇,那些人本来就该死!”听着他的话,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只好不再说话了。
人生最大的仇恨,可能是永远都找不到仇家报仇的恨;而最大的恐惧,也是明明知道威胁的来临,却无法躲避的恐惧。我不断想起霆曾经对我说起的那种可怕的恶毒诅咒,现在的小春和康康是不是也死于这种可怕的诅咒?如果说不是,可这接二连三的死亡难道都仅仅是巧合吗?死亡,是一个人生命的终结。书读多了,也许真的迂腐起来了吧。我总是想找到一些考语和定义,来评价已经终结生命的人。就象是古人镌刻在墓碑上的铭文,现在人追悼会上读颂的悼词一样。说实话,我也明白有生必有死的道理,也知道没有任何人从远古的历史中走来,从来没有经历过死亡。再伟大的人,不管是思想上的巨人,还是权力巅峰的胜利者,不管生前是怎样的聪明和强大,都要平静地躺下,面对死亡的降临和接引。也就是说,我也一定会死亡,这是不可规避的事实。我的思维有开始的一天,可自从它开始了,我就习惯了主观的视角。记忆和联想使我无限地膨胀起来。虽然也有“不由自主”的时候,也有“痛苦脆弱”的地方,但是一个“牢不可破”的我还是建立起来了。虽然我知道死亡是在一天天的临近,就像在旱季里,一点点干涸的水塘中苟延残喘的鱼,终有面对死亡的一天。就像麟哥、慕霆、康康和小春一样。可我却永远难以说服自己,总觉得死亡似乎对于我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它仅仅很偶然地发生在别人的身上。
不光是如此,我甚至总觉得人要活得有某种意义或者价值,否则作为人来讲就是白活了。死亡,在我眼里,总是很神秘,包含着苍凉、深邃的内涵,沉重而压抑,使人无法轻松地面对、自由地呼吸。有的时候,我也沾染了些许诗人的愁怨和哀凄,幼稚地把死亡看作是一种生命的总结?心灵的净化?也许真的是我没有分明的爱憎,也许是我真的过分善良?在我眼里没有坏人,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无可奈何的人。即使是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也还是如此。做过许多好事的人,在临终的时候回首平生,因为没有什么可以遗憾和后悔的,所以平和而宁静;就算是做过很多坏事的人,在临终的时候,也会因为卸下罪孽、还清债务而轻松起来吧?没有经历这么多痛苦且毫无意义的死亡之前,我一直这样固执而单纯地想象着生命的严肃和崇高。可现在,面对着这么许多的死亡,我根本无法再用自己早已习惯了的视角,来给出评价和考语。马克思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越各种
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却总是这些
关系的产物”。我曾经一相情愿地幻想着美好而理想的人格完善,时刻提醒自己保持宽容平和的心情。但是现在我才对马克斯的这句话有了一点领悟。这和佛陀所说的“因果”也许真的有着思想上的共同源流吧?
如果说很多人的生命对于人类社会非常有价值的话,那必然有更多人的生命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我从小就生活在中国特有的文化影响之下,深受“天地之大德曰生”的思想熏染。而现在我却必须承认很多人的生命是毫无意义和价值的。这对于已经习惯了用对“生命”的肯定去认识世界的我来说,无疑是痛苦的折磨。最要紧的是,我还必须把这种对生命意义的价值否定,跟我所深爱着的人联系起来。使我陷入虚无的茫然和失落之中,无所适从了。“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曾经是我一直要追求的,然而我现在却不断地问自己,那种概念和意义上的“价值”与“升华”,到底是不是我应该追求的?是不是我应该膜拜和效仿的榜样呢?也许生命的全部价值,真的是在于自己的愉悦和快乐?那么我从小所受到的瞩目和期望,来自父母的、师长的、同学的瞩目和期望,难道都毫无意义了吗?生命的价值到底该怎样定义?是“主观上超越”还是“客观上顺从”呢?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已经离开了我。不管他们是受到了来自天堂还是地狱的召唤,总之他们是远离我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而我呢?却陷入了重重疑虑和矛盾之中,被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混乱和无奈所困扰并包围着。
麟哥、阿素和霆也许还可以算作是爱的勇者,可小春和康康的死亡是否就真的毫无意义了呢?可这毫无意义的死亡,是否与“重如泰山”的死亡经历过同样痛苦的过程呢?是否和“重如泰山”的死亡同样一去不返、孤独无奈呢?是否一样作为喜怒哀乐和新陈代谢的终点?是否一样充满了淡紫色的神秘和鹅黄色的叹息呢?可不管怎样,小春和康康还是死去了,无可挽回。
在经历了一晚上的痛哭之后,谷洪涛已经憔悴不堪了。鉴于他已经有些失常的精神状况,我们决定不让他参加小春和康康的追悼会了。那天上午十点半,突然间来了将近三十人。据杜力民在我身边轻轻告诉我说,大部分都是酒吧的MB和
服务生。而那个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中年男子,毫无强烈光线的情况下仍然戴了墨镜的那个,就是酒吧的老板之一。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想起他手里葬送了这么多沾满鲜血的生命,我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待他了。等到他走过来向小春和康康的遗体鞠躬的时候,摘掉了眼镜,我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说实话,我一直把这所酒吧的老板想象成或者凶神恶煞、或者妖里妖气的鬼魅形象。可眼前的这个
男人,实在和我脑海里的形象无法吻合,甚至没有一点相像之处。这个
男人带着贵族一般的高傲和冷漠,好像永远都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胜利者。他的表情很冷酷,却使他的浓眉大眼在不加任何修饰的情况下,也很是咄咄逼人。平心而论,他的长相和气质都是一流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非常英俊的。这使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和我印象中那些布满皱纹还要涂脂抹粉、让人一见就定然要作呕或者噩梦连连的MB老鸨形象完全不沾边。
杜力民在我耳朵边上轻轻地耳语着:“他并不面目可憎,对吗?可实际上他是最心狠手辣的一个。你看见他的鼻子了吗?很好看不是吗?那是去美容医院整形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杜力民这样一说,我再看那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的脸是假的。好像带了面具一样,甚是可怖。因为人太多,小小的“告别室”根本站不下,杜力民就拉着我到卫生间去小便。临出来的时候,杜力民在盥洗间用冷水冰了冰脸,站在走廊上跟我说:“等一下吧,他马上就走,不会待很长时间的。”我不明白杜力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把握:“你怎么知道?”杜力民轻蔑地冷笑一下:“哼!你以为他关心小春和康司令吗?错了,他是为了走个形式,无非是为了收买人心而已。”我不明白这种“收买人心”会不会有收效和意义,只是觉得这个人在,就没有人敢流露自己的真实感情一切都变成虚伪和假惺惺的味道了。
杜力民的预言果然应验了,没有五分钟,那个人就带着三四个人离开了,其它的人也都三三两两地走出来了。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这样的场合下问出来,可又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所以还是问了出来:“大头仔,问你一个问题。”杜力民正在专心地看着离开的人,似乎是在观察着什么。听到我跟他说话,就回过头来:“啊?什么问题?你说吧?”我舔了舔因为天冷而干裂的嘴唇:“都说同行生妒,可你们之间的感情似乎都很好?这是为什么?”杜力民笑了:“你不会明白的,开始连我也不明白。背后整人,互相坑害的事儿在普通的‘渔场’里经常有的,在这儿确实不会有。”我瞪大了眼睛等着他后面的话,他却眯起眼睛来看着一个穿了浅绿色防寒服、稍微有些女气的人,直到那个人消失了,才回过头来对我说:“看见刚才那个人了吗?他是在这儿做的时间最长的,过了今年,就是第五年了。”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很奇怪那个人怎么会这么长的时间仍然可以安然无恙?没有受到那传说中恐怖诅咒的威胁呢?我正犹疑的时候,杜力民接着说:“普通的渔场里,好多人是走投无路才做MB,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可还有很多人并不是走投无路了,他们是看中了这条道来钱容易,好逸恶劳罢了。还有的是专门靠MB的身份打劫嫖客过日子的呢。外面的那些嫖客其实也没多少钱,所以MB也不好做。价钱低、行情差、供大于求,市场疲软吧?哈哈。所以在外面做MB,就要学会抢生意,惹人注意,还要学得厉害点,不然就要挨欺负、活该吃亏。”
我和杜力民一边往告别室走,一边听他说:“这个地方不一样,会员都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地位。行情、价钱当然可想而知,‘货’当然就得出色,不然谁要啊?出色的‘货’不可能有那么多,而且必须用一些把柄来威胁,这些各方面条件还都不错的‘货’才能就范。总之,还是摆脱不了‘威胁利诱’的老套路。所以这种地方的‘鲜货’总是供不应求,大家没什么好争的。而且这个圈子的客人作孽太多,有钱有地位的人胆子也就大许多,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在这做MB也就比外面要危险。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圈子里流传了一个说法,有一种恶毒的诅咒,谁也无法逃脱……”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他说起这种诅咒,我就格外恐惧,赶快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我听说过。你往后说吧。”看见我心有余悸的样子,杜力民无所谓地笑了笑:“是啊,大家都觉得有一种威胁的迫近。金钱上不用发愁的话,不幸的命运就成了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所以表面上看起来,大家似乎感情很好,实际上是没有利害冲突的原因了。”
听到杜力民的解释,原本在我心中想象的那种MB之间也有情感的美好幻想也破灭了。一切好像都是以没有利益和矛盾的冲突为先决条件似的。难道真的是我太幼稚了吗?我仍然在本能地排斥着这种充满冷漠和残酷的社会现实。因为它不符合我的理想,会使我生的信仰和根基动摇,会使我迷失和茫然不知所措。我宁肯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之中,没有仇恨、没有血腥、没有愤怒!爱能够更真切、更永恒、更纯洁!我在心里发誓,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找不到这种理想的情感,我宁肯到梦想中去寻找。也许得到不再是目的,一切幸福和感动的秘密就蕴藏在那寻找的过程之中?我承认我和残酷的社会格格不入,所以我变得喜爱沉浸在梦想和孤独的世界中。我可以有更多的思考和沉淀,把自己埋葬在有逻辑、有理性却不真实的思想和梦幻里,连一块墓志铭都不需要。因为我就是我,一个不能融入社会的怪人?一个多愁善感的庸人?一个承认被自己打败的懦夫!
就要回到告别室的时候,我和杜力民在门口听见两个路过的工作人员在议论:“就是这儿,两个都是
同性恋卖淫的男妓。”“噢,真恶心!都有
艾滋病吧?”“谁知道他们的!一个让嫖客烧糊了,还有一个让车碾烂了肚子,王师傅给收拾的。你想想吧,王师傅都恶心得吐了。”“是吗?王师傅见多识广的都吐了?看来是够恶心的。”“来参加追悼会的都是男妓吧?”“不知道,我看差不多,谁来参加这样的追悼会?”“恶心!要是我的亲戚,丢脸死了,我才不会来的。”“上面说了,让马上就烧。后天吧?按传染病处理。”……他们的交谈我和杜力民全都听得一清二楚,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们都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杜力民突然咬牙切齿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当MB的下场!真他妈的,我说过了,死也别来干这个!干了这个,死都死不干净!”我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别说了,你老这么说,那你为什么进来了?”杜力民愣了一下:“我?我开始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知道了也晚了。他们手里有我的照片,我怎么着都无所谓,我爸呢?让他和邻居们知道了,他还活不活?”我瞪着他:“就是啊,那你还老是骂什么?谁也不是喜欢来干这个!”杜力民还是哼了一声,似乎还在愤愤不平似的,而我却在回想刚才两个工作人员的话了。
告别室里的人走的差不多了,剩了七八个
关系比较近的朋友。我这才走到玻璃棺材边上,打算仔细看一看小春和康康的遗体。小春和康康的表情显得特别平静安详:都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甚至在嘴角还似乎带着一丝温暖的微笑。我注意到小春还戴着一顶红色的贝雷帽,这顶帽子我好像曾经在哪儿见过。小春的额角有两条短短的伤口,伤口不深,象是被指甲划破的。康康和小春比起来,显得苍白许多。我猜想也许是失血的缘故吧。按照杜力民的提议,我们没有给小春和康康买很正式的西装,而是选择了式样和花色都很前卫的休闲系列。杜力民有他自己的理由。他说小春和康康生前就喜欢这一类的衣服,所以不想让他们在死后还穿着平时不喜欢的服装。保留他们自己的个性,在我看来也不是一件坏事,所以也就没有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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