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一直陪着妈妈说话,和妈妈天南海北地聊天。当然最多的,还是谈起我年幼时候的往事。妈妈每次谈到我刚出生时,第一次看到我白白胖胖的小脸时,那种激动和羞涩,仍然难以释怀。妈妈谈起我成长中和妈妈一起经历的苦难和折磨,谈起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时的艰难和快乐,谈起我的身体经常闹病住院、甚至不能独立去厕所小便的痛苦。总之,我们谈起了好多好多话题,感觉竟然象是要生死诀别似的。趁时间还有,要把一生都总结了,不然就怕来不及似的。突然,妈妈说要给她的一位老同学打个电话,我回避了。但是我知道妈妈一定还有话没对我说完,所以就在客厅等着。果然妈妈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你和他好好在家,我要出去一下,找我的老同学聊聊。”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我真的好害怕妈妈因为心情不好出事情。所以:“妈,咱们再聊聊吧?”妈妈笑了:“不,你让我也散散心吧,我真的好压抑。我出去走走,会好一些。你不要管我,跟他也聊聊吧。他一直不敢见我,也许是不好意思见我。但他也许真的会对你很好,现在他一定也很难受,你跟他聊聊吧。我找同学聊聊天,宣泄一下对我有好处。晚上我也许回来晚一些,小陆弄好晚饭,你们自己吃吧。”我还是很不放心:“要不我陪您去,把您送到那儿我再回来?晚上您打个电话,我去接您?”
“不用了,”妈妈很少有如此斩钉截铁的时候,“我自己知道分寸,也懂得如何面对。这么多年,什么风雨都经历过来了,这也算不了什么。”我看着妈妈换了衣服,然后又目送她出门。然后我来到霆的客房,和霆拥抱在一起,躺在床上,还是沉默。很久了,霆才问我:“后悔了吗?后悔还来得及。”我苦笑着:“戒烟、戒酒、戒毒瘾容易,这一生,我是戒不掉你了。后悔不后悔都没用。后悔又能怎样?离开你会是什么样子?真的会象没见到你之前那样吗?我不想骗自己。”霆又问:“为什么非要你爸爸妈妈知道?我们的事情,何必非要把他们牵扯进来?他们会受到伤害吧?你不觉得他们很无辜吗?也许我们真的太自私了?”我紧紧抱着霆,生怕一不小心他就会蒸发掉:“不!你不明白!我并不仅仅是要他们知道,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让他们知道你可以给我幸福!让他们知道我们应该赢得祝福!他们会理解的,只是时间问题,但迟早要有一个开始!”霆摇摇头:“也许是你错了呢?也许我们真的承受了上帝的诅咒呢?也许是你过分幼稚了呢?”
我不想争辩什么:“事情已经这样了,后悔也没有用的。”霆搂着我:“你可真傻!真傻!”我把头埋在霆的怀里,感觉好疲倦,就什么也不想说了。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
“嘭……”门被很大的声音撞开了,我和霆都被吓醒了。刚刚惊醒的我,竟然看见我爸爸不可思议地站在我们面前。爸爸的眼睛里燃烧着不可遏止的熊熊怒火,仇恨和愤怒沸腾了他浑身的血浆。妈妈在后面赶来了,大声地喊着爸爸的名字,责问他:“你要干什么?你不是答应了不发火吗?”妈妈抓住爸爸的袖子:“你还这么牲口?怎么不讲信用?!你以为这都是孩子的错吗?这应该是我们的责任!”爸爸愤怒地吼道:“你给我滚起来!你这个流氓!我们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我明白了,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看来妈妈已经告诉他一切真相了。我站在地上:“爸,你听我说……”还没等我说完,脸上已经挨了两个大嘴巴子了。妈妈在背后打着爸爸,边哭边说:“你混蛋!你怎么不打你自己!孩子这样都是你害的!”爸爸一把就把妈妈推开了,然后从门边上顺手抄起一条扫地的笤帚。那是一种超市里经常可以看到的笤帚,塑料的头和须子,不锈钢管的很长的柄。
愤怒的爸爸竟然劈头就将笤帚向我的脸打来。我刚想用手去挡,却被霆从侧面扑倒在床上了。就这样,霆扑在我的身上,而爸爸的一笤帚,就狠狠打在霆的背上。霆浑身被打得颤抖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却仍然死死地压着我。后面的几笤帚也接二连三地打下来。看见霆咬着牙、痛苦得扭曲的面孔,我终于被激怒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吼着,直呼着我爸爸的名字:“你给我住手!你这个老混蛋!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个爸爸!你也没有我这个儿子!”我终于把霆推开了,翻身站起来:“你打我可以,你凭什么打他?他跟你什么
关系?”我气急败坏地冲上去,不顾一切地抓住爸爸的头发:“因为他操我吗?我愿意!是我自己愿意的,你凭什么打他?”爸爸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
是的,不光是爸爸,连妈妈,甚至是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竟然会有这样的举动。我从小身体不好,从来没有和别人发生过争执,甚至没有发过脾气,没有吵过架、说过脏话。爸爸无法遏制自己的怒火,竟然将我的胳膊一口咬住:“你打我?!”妈妈大哭大叫着,保姆也来了,一起往后拉爸爸,霆从我身后一把拦住我的腰,将我往后拖。我和爸爸终于分开了。我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吼叫着:“走!收拾东西!以后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我不认识你们!我们断绝一切
关系!霆!咱们走!回北京!”我冲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的包拿出来。妈妈跑过来了:“阿毛,你别生气,别理他!你爸脾气不好,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拉住我的背包带。我气急败坏地把妈妈推到一边:“都是你!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先不要跟他说,怎么样!这下你高兴了吧?”
妈妈哭着说:“是妈妈不对,可是妈妈一个人承受不住了,他又碰巧了回来!”我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不要管我!从今以后,我死也好,活也好,都跟你们没
关系!是不是有个
同性恋的儿子你们就觉得丢人了?受不了了吧?你们早干什么了?我是
同性恋,就是你们造成的!该害臊的是你们!知识分子怎么啦?你们牛B什么?把自己的儿子教成
同性恋啦,还有脸发火?!”爸爸又冲进来,我提着包,向他劈头盖脸地抡了几书包。可惜,霆和保姆把他拉出去了,根本没打到他。我大吼着:“陈慕霆!收拾东西!咱们走!”妈妈和保姆抓住愤怒不已的爸爸,妈妈趁机和霆低声说了几句话。霆也把自己的包背上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不顾一切地往门外冲去。霆也跟了出来,扶住我的胳膊。我因为愤怒而浑身不停地发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到了楼下,我已经瘫软了,并且再次哭出声来。远近坐在马扎上三五成群纳凉的老太太们被惊呆了,好奇地看着我这个出了名的“乖乖仔”哇哇大哭着,在一个大男孩的搀扶下,往外走着。
霆一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控制一点,控制一点!”但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和悲伤。短短的一段路,我走得好吃力,好疲惫。终于到了车边上,打开车门,我几乎已经瘫痪了,倒在驾驶座上,扶着方向盘,痛哭失声……
(二八)
回到北京,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天刚刚亮。我把车里的空调停掉,打开车窗,让道路两边那一点点可怜的草坪上有限的“森林味儿”,混着潮湿的空气吹到我的身上。整整一夜,我的状态非常差,走走停停,路上歇了好几次。霆一直不断地跟我说话,劝慰我。但我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霆好着急,可我却实在什么也不想说。到市区了,还没亮透的天空正象我的心情那样,半死不活的,难受死了。人们已经在忙碌。自行车道已经拥挤不堪,公交车上也人满为患。早餐摊子上人们在享受这一天中的第一顿美食;街边草坪稍大的地方,就有一些鸡皮鹤发、自以为是的老年人溜鸟打拳。本来应该是欣欣向荣的气氛,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快感。看见到处都爆满了各色人等,我的心也越来越烦躁。甚至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了。我甚至想到如果发生战争、或者来个什么彗星撞地球的大灾变,这一切都会怎么样呢?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一切都没有什么美好的前途和未来!自以为是的人类亲手建造的所谓辉煌灿烂的文明,也许只要在几个刹那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感觉到人类好渺小,好脆弱!自私和狭隘障碍了人们本来可以更高更远的视角,让人们象蚂蚁和老鼠一样仅仅为了生存和繁衍而荣耀。人的一生,仅仅作为争取生存条件的机器和负担所谓社会责任的载体,疲惫不堪地挣扎。直到有那么一天,永远地放弃本能中的争夺和妒忌,安静地躺下,尘归尘、土归土!
这就是眼前繁荣的人类社会吗?他们因为自己的一点点得失痛苦和快乐,多愁善感、自欺欺人。却看不到就连他们赖以寄身的地球也会有消亡的一天。人们依然固执地争夺着、快乐着,仇恨着、痛苦着。这让我想起儿时的一件趣事。记得我在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托儿所,以尿尿为借口偷偷溜出来,在转椅旁边的大树下边,看见一只死蜻蜓。很多蚂蚁黑压压地围着蜻蜓转,后来竟然打起架来。我才知道那是两窝蚂蚁在争夺越冬的食物储备。在它们看来,争夺这一只死蜻蜓是
关系到种群繁衍至关重要的头等大事,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不为过分。果然不到半个小时,已经被咬死了一大群。我看得不耐烦了,竟然将一泡尿浇在酣战不已的蚂蚁群身上,回托儿所找小朋友去了。而我眼前的人们,和儿时记忆中那些蚂蚁有什么区别吗?只不过比那些蚂蚁多了一些生存的技巧,和因此而带来的日益泛滥、无药可医的自高自大!
我满脑子胡思乱想、无法控制的各种古怪念头。甚至想到如果自己变成一个比天坛祈年殿还高的巨人,从古到今不曾死亡,注视着人类世世代代的盛衰演变、沧海桑田,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是无法相信上帝的。很多朋友都信仰上帝,并请求他的宽恕和庇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作为
同性恋,我们的心更为脆弱?我们更压抑、更孤独、更焦虑和惶恐?所以就特别需要一种精神信仰作为自己的支撑?所以我身边的绝大多数圈子里的朋友,都或多或少的有一些信仰,甚至是把神秘主义固定在他们的意识形态里。就象霆的朋友们,小春、麟哥、康司令,都有他们自己的护身符和保护神。甚至连接客人也有几天忌讳。他们深信这样就可以获得保佑,远离邪崇和厄运。霆也有一块不大的合金牌子,正面刻了据说是埃及法老的一种祝福咒语,背面则镌上了霆自己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我曾经问过霆,是不是也跟春他们一样,接客挑日子?霆神色哀伤、几近绝望地对我说:“在深圳的时候,算着日子攒钱,为了救妈妈,根本不可能挑什么日子。在上海被‘神经病’保包养,连行动都失去自由,也没有权利挑选日子。至于小春他们,人家出的价钱高了,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我本来就不信这些的,是麟哥送给我的,说是国外的一个朋友带回来的。戴着它权当装饰,现在用来纪念麟哥。”
是的,我也无法信服上帝。如果真的象我想象的那样,我变成一个不死的巨人,看到人类所受的苦难,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据说上帝是万能的、无所不能的,又据说上帝对众生是有爱心的。既然如此,又为何不怜悯众生,施以帮助呢?为何要让人们因为荒唐的“原罪论”而以受苦来求得“救赎”呢?我们真的受了他的诅咒吗?我们真的要屈从于所谓上帝个人的好恶而必须改变自我吗?现在我背叛了一切,成全了
爱情。我没有信仰过上帝或者其他宗教;背弃了父母,断绝了亲情
关系;远离各种会给我和霆的
关系带来不良影响的社交场合。那么我到底能够获得什么呢?我已经混到了孤家寡人的份儿上,是我在一意孤行、悬崖纵马吗?就象霆说的那样:“如果你真的背叛家庭,你会感到孤独无助的。也许你会迁怒于我,憎恨于我。真要是到了那么一天,我们的
爱情就什么都不是了,所有的一切都完蛋了。”我会吗?我在心里问自己。可眼前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打破了原来的宁静和规律,这一切都是我亲自实施的,难道我真的错了吗?我突然意识到,实际上这也许就是我想要的!和家里坦白,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应该高兴才对!
他们如果承认了我和霆的
关系,或者至少默许的话,我和霆就可以稳定地在一起了。他们如果不承认我和霆的
关系,必然会以我的背叛为结局来告终。这样我和霆同样可以快乐地享受
爱情,再也没有一块压在我们心上的令人窒息的“大石头”了。可这样是不是又很对不起父母呢?他们真的很无辜?而我太自私了?但是我想,眼前的僵局是暂时的,父母永远是父母,他们总有一天会理解我、体谅我的!父母是半辈子,
伴侣才是一辈子!我现在真的好孤独,真的好需要一个人来爱我,安慰我!难道我也必须去出没于酒吧渔场,在“水满则溢”的时候,寻找目标、伺机而动,为博一乐而畜生般的一夜情?然后面对AIDS的恐怖和威胁,最后把一切痛苦和悔恨留给全不知情的父母吗?我从小的脾气,就是宁折勿弯的刚强,逃避和苟安不符合我的性格!为什么就因为我爱的是个男孩子,就得不到尊重和理解呢?所以我要争取!爱是每个人的权利,我做的事情没错!
“快停车!红灯了!”霆大声喊着。我被吓了一跳,从杂乱无章的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踩下了刹车。但我还是“压线”了,幸亏警察正非常头痛于川流不息的人群,无暇顾及到我,所以我就退到了停车线里来。霆开始埋怨我:“你怎么了!小心点啊!差点撞了人!”我还是没说话。霆看着我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我点点头。霆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说话了。到家后,我连衣服也没换,就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霆轻手轻脚地把包放下,然后打电话要了桶纯净水,就到卧室去收拾了。过了一会儿,霆回到客厅,坐在另外的沙发上,一边脱掉上身所有的衣服,一边问:“想吃什么?冰箱里走的时候有菜,我来做。”我摇摇头。霆又问我:“生病啦?吃点药吧?”听到霆不厌其烦温柔的话语,我实在不能无动于衷了。我开始哭。开始只是默默地流眼泪、抽泣,到后来干脆放开嗓子哇哇地哭出来。霆一直蹲在我跟前,拉着我的手,用纸巾给我擦着眼泪:“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哭累了,纯净水也送来了,霆为我沏了一袋感冒药,看着我喝下去。然后我们一起洗澡。没有了从前的含蓄、羞涩、神秘,一切都那么自然和直观。霆为我用沐浴露擦着后背:“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识吗?那时候深圳也这么热,一天要冲很多次凉。”我也为霆擦着后背:“记得,从那时到现在,我经历了很多折磨!爱你真的好辛苦!可我真的好幸福!真的从来不后悔!”我们抱在一起,因为身上到处都是沐浴露的泡沫,所以皮肤贴在一起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和真实过。霆点点头:“我也是,谢天谢地,让我碰上了你,我没爱错人。”我疲惫不堪:“他们说人生如戏、人生如梦,既要进入角色,又不能太认真。你说这话对吗?”霆旋开花洒,水流就冲在我们身上。霆一边为我冲洗一边说:“对呀,你进入角色了,敢爱敢恨。可你太认真,认死理儿,一点也不会通融,就会伤害到别人。”
也许是吃了感冒药的缘故,头痛虽然缓解了许多,但却特别想睡觉,于是打着哈欠:“是说我爸我妈?别想那么多了,你就是责备我也没有用。现在放什么马后炮都不解决实际问题。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担心和顾虑都没有了,正是我该好好爱你的时候了。”霆是我的
爱人,给我的感觉是非常值得我信赖和依靠的。在他面前,我没有什么隐私和秘密,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话题和表现,一切都那么轻松自然的流露。不知不觉中,我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周围的事物都迷迷糊糊、亦真亦幻起来。霆为我擦干身体,还象在深圳时候一样,将我凌空抱起,抱到卧室的床上。把我安排好,拉上窗帘,霆到客厅里去了。我隐约听到霆在打电话,好像是告诉公司里的人说我病了,不能上班,有什么事情先不要处理,等明天再说。然后霆进来了,也躺到床上来,我几近本能地抱住他,顾不上很多了,昏昏沉沉睡去……
后来的时间里,霆一直想找机会劝我跟家里认错和好。我要么顾而言他的逃避这个话题,要么就很不耐烦地发一通牢骚,要么就找出种种我不能服输的理由。总之,我自己明白,最好保持这个现状,就等于给了我和霆最大的自由空间。但是和霆的相处中,我却感觉到霆性格深处的善良让他很难面对我跟家里决裂的局面,好像老是亏欠我什么似的。我知道,霆经常背着我和我妈妈打电话交流,甚至连我的行踪也会报告得很清楚。我经常假装忙于某事,偷听霆和妈妈的谈话。我知道,霆和我妈妈都陷入了无限矛盾的心情之中,想要解决我和爸爸的决裂,改善现在的状况,可又无法下手。看样子妈妈已经被动地理解了我,至于爸爸,我现在也不愿意去想很多。迟早会有一天,他会化解对我的记恨,毕竟血浓于水,我并不担心。我所担心的是霆的状况越来越不稳定。老是一副不能名正言顺的“偷情者”的心态,随时担心别人的品评和指摘,让我很是担心和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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