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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非常清楚,6月1号儿童节,是我们在村小上课的最后一天。我们要开始放暑假,下学期都去镇上念书。老师把自己的咸菜分给我们吃,很多小朋友去抢,一下子就抢没了。我咽了一下口水,周凯咧着嘴朝我笑,把手里的咸菜递到了我嘴边。
我当时并不以为那是我与周凯的最后一次见面,分开的时候,我还很高兴,跟他嘱托道:“你暑假作业要记得写,我们下学期见。”他说过,暑假他要去爷爷奶奶那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7月份,母亲给了我通电话,她问我,愿不愿意住在四舅家?我哭了,问她为什么我要离开爷爷奶奶,要住在别人家里。母亲是农民,没上过几天学,却是我人生的总工程师。她说:“村小没了,以后你上学也是要住校的。农村条件差,你成绩好,应该去重庆市里念书。”我并不懂她的话,但我照做了。
我第一想到的人是周凯,想跟他道个别,但我们那时没有电话,我曾跑到他外婆家去问,可他外婆不在家。9月份,四年级开学,我已经坐着大巴车,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自己的求学新旅途。
我在城市的小学并不受待见,进学校的第一天就被女同学揍了。那天我穿了一双解放鞋,鞋底全是泥巴,衣服裤子都是旧的,袖口沾满墨汁印。分座位的时候,女同桌一直跟班主任举手,说不想坐我旁边,并不断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让我离她远一点。这种事情,是我在村小里没遇过的,我并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觉得被人孤立了。
班主任让我跟女同桌去抬桌凳,同桌不情愿跟我一起,走路便拖拖沓沓的。我走路快,一不小心就踩到了她脚,她尖叫了一声,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就一巴掌给我扇了过来。这位碧慈姓刘,名字我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假如有缘再相见,刘碧慈的天灵盖肯定是没了。但我9岁那年太孬,胆子小,母亲再三叮嘱我,在城里读书要万般小心,不要招惹麻烦,不然会被劝退的。
在城市小学读书的第一个学期,我吃了很多苦头。刘碧慈伙同她的好姐妹们,一起整我,把我的书撕掉、把我作业本丢进垃圾桶、在我跑步的时候故意绊我……女人狠起来,很厉害的。
有次特别狠,她们跳橡皮筋,把路挡住,我就从中间跨了过去。有个女的就喊:“你脏鞋碰到我裙子了!”姐妹几个立马把橡皮筋收起来,折成短绳状,劈头盖脸地朝我抽打过来。打痛了,我就跑,她们在后面追着我抽。我跑进男厕所,只觉着后背痛。水龙头上方有面镜子,我看着镜子里的我,瑟瑟发抖,接着嚎啕大哭,并暗自发誓:若我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我宁肯死。哭完,用水洗脸,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但我对女人的恐惧,在那时,埋下了生命力极强的种子。
老实讲,舅舅待我不好,我也不怕他看见这篇文章。他和舅妈对我漠不关心,没人在乎我的死活。有一天晚上做梦,我梦见了周凯,梦见他递给我一个李子,我正要吃,天就亮了,枕头湿了一大片。
再后来,我转学去了苏州,与周凯再无联络。我打电话给奶奶,让她帮我问,可奶奶似乎也不大清楚。再兜兜转转几年,我上了大学,读了硕士,他仍是杳无音信。
前年回老家,我一个人爬山玩,朝着周凯外婆家走去。路已经变得十分难走,以前的路,村民都不再走了。天然气进入农村以后,也没人去青冈林砍柴,自然也没人再看守山林。我穿过了杂草丛,越过了石板上的青苔,按着很久远的记忆线索,终于,我找见了他外婆家。
不过,已是废墟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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