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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时一身的汗与土,彷佛是黑暗这个怪物遗留在他身躯上的排泄。他不管桑多斯先生停电亦会缺水的警告,先摸黑冲了一个澡再说。没点蜡烛,洗过澡后他就在黑屋里静坐着。天空的黑地面的黑空气的黑灵魂的黑已经是一片无法分界的状态。他感觉自己渐渐已失去了方向感,浴室与大门的方位已不存在,甚至连四面墙壁也都溶进了无尽的黑里。
无光的世界其实是存在感的消失。如今让丹尼刘还知觉自己存在的,是闷热的暑气。黑包裹着他,黑暗中有上万个看不见的毛孔,贪婪地张阖着排吐溽热的呼吸。
黑,不是视觉的无光。黑变成了一种粗糙的触觉,原始而野蛮,要钻进人的心里去。
他丝毫未因今晚的天地变色而感到惊恐;相反的,他有一种平静的归属感。他在这种无光的状态中摸索很久了,这才是他一直所认识的世界。现在他知道,这座城里的人也正经验着同样的存在,一种没有原因、没有答案、没有外界讯息引导的消耗与等待。
整个城市都在死亡中。幸活下来的都退化成了窸窣爬动的蟑螂,不敢惊动正在监视着自己的那股巨大无形的力量。
沉入再沉入,终于没入了宛如死亡的寂黑里。他今晚甚至不打算服用他的抗忧郁剂。如果世界能维持无光的现状,他也许比任何人更正常甚至幸福,终于这个世界成为了他熟悉的样子,依循的是他的规则而再不需他卖力摸索追逐……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听觉接收到了讯号。黑暗中无法当下分辨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甚至怀疑是他自己的幻听。
那声音继续着,好像从门外——不,就是在他的公寓门上。金属锉刮的声音。
是宵小趁黑闯空门吗?但是窃贼应知这一区住的都是穷光蛋。丹尼刘起身,朝他记得的门之方位移动了几步。他听见在黑暗中有一串钥匙晃动发出的声响。
有人在摸黑试用钥匙,想要进门。
他全身僵直地在原地愣了数秒,直到门被打开,一道手电筒光束射了进来。
什么人?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丹尼刘举起右掌挡住刺目的光线。太可笑了!我本来就住在这里,我才要问你是谁!
人影一个箭步钻进了门,差点把丹尼刘扑倒在地上。
一个近五十岁也像他一样黄皮肤的东方人,口音听得出来并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那人挥动起手中电筒的光,扫射房里的各处。我的家,我住在这里的,怎么会……他不住地喃喃自语,直到电筒停留在墙上一帧男体的黑白摄影作品海报上。啊——你也是!他转过电筒直照丹尼刘的脸:快逃!否则来不及了!我是来通知你们的!
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流浪汉,丹尼刘心想。停电之夜什么怪人都有。也许是警戒系统中断,这个家伙不知就从哪个疗养院跑了出来。或许动物园的栅栏也都失灵了,此时野兽们正一只只在黑街暗巷中游荡也说不定。
你没有听见我说的吗?他们要来了!他们要来了!
可怜的移民,在美国孤单一人就疯了。丹尼刘让自己先稳住情绪,万一激怒了这个不知何方的神圣肯定是自找麻烦。喂喂,你慢慢说,不要紧张。好吗?我叫丹尼,你好?
你好——那人瘦削的脸庞上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骨碌碌转动着。我叫李。我有钥匙。我真的住在这里。
也许,他曾经住过这里。丹尼刘开始翻找抽屉,摸到了半包用剩的生日蛋糕小蜡烛。李,你能说出你已经在这儿住了多少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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