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贰零零伍·长发】
很多年以后,当我又见到风的时候,他似乎已经不再叫这个名字了。
自从来到广州那一天,我蓄起了长发,那种任其恣意蔓延的长发。我心里暗自发誓,在没有找到风之前,我要让这头长发牵引着浓密的怀念忧伤恣意蔓延。
生活随着时空转换而慢慢改变,没有人知道我辗转轮回各个城市的真正原因。就算是身边最好的朋友铭,我也从未主动对他说起。
铭在中大读研,学校位于珠江畔,离我这儿步行只需五分钟,过去他常来陪我,最近因忙于出国的事,他就叫他的朋友明来陪我。明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第一批南下淘金富起来的人,在他脸上看不出二十多年闯荡岁月留下的痕迹,相反那双明亮的眸子总闪着我见过最坚定乐观的神采。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在圈里出名的原因,据说,他的声名远扬是因为他更换男朋友的频率就好像换一件衣服。
明最大的一个特点,是每次来我这里都会带上一个他的小男朋友。我和他的这些历任情人们皆相处甚欢。每一次分手,他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在我这里留下他送给上任男友还未及开封的巧克力、香水、护肤品……我也没必要拒绝,久而久之,我这儿就变成他过气礼品与过期感情的回收站。我不说什么,他也继续如此,这或许也算默契的一种。
他对他的那些小男友们是否投入真感情我无法得知,而我与他众情人是否真的像看上去那样相处甚欢,也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尤其,是其中一个名叫凤的男孩。
我不知道凤是明的第几任小男友,但可以肯定他是迄今为止他交往最久的一个。
我们头一次见面时,我大吃一惊,十分失态地愣在那里——凤留着与我一样的长发,额头和我一样高高的,眼睛和我一样细小。更奇怪的是,无论说话、走路、坐卧,他竟旁若无人、冷若冰霜地,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晚他们走后,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明的旧爱新欢全部到齐了,年轻的男孩们一字排开,简直就是一场人物众多关系复杂的大戏。可明谁都没有理,面无表情地默跪在一棵榕树下。那棵榕树好像是我楼下珠江边的那棵,又好像是故乡寨子里的那棵……
对于这个奇怪的梦,我在铭和明面前都只字未提,前者仍忙于出国之事,而后者依然每天驾着宝马带着他的小情人凤行驶在通往我住所的沿江路上。
直到有一天,天都快亮了,那个梦又来了一遍。我怔怔地看着明,跪在老榕树下的他突然抬起一只手,指向旁边一个男孩。那男孩穿着素净,面色苍白,十分憔悴——可是,却依然惊艳,惊艳得令我痴迷!
他慢慢抬起头与我遥遥相望。四目交错的剎那我立刻惊醒过来——突然就很想把这头长发给剪了!
我把蓄了两年多久的长发一刀剪了,我必须承认,这不仅是因为明身边的那个凤,留着跟我一模一样的长发令我惊讶和不安,而且已经持续了太长时间,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和这个跟我长的很像的男孩相伴。从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就这么想。
有时候在明的身旁,我拼命压抑和掩饰自己,看着凤走路的样子,看着他喝水的样子,甚至他温柔地依偎在明身旁的样子,都无不使我下决心要把这头长发剪了,期盼有朝一日他深情依偎着的那个人是我。
【壹玖玖陆·星河】
那是我在边陲坝子的十五岁,蓝天蓝得透明,路面冒着热气,炎炎九月,我和风在同一个班同一个桌,我们自相识便蔓延着一种肆无忌惮的亲密,那是对彼此与生俱来的好感。很多第一次见我们的人都说我们是双胞兄弟。
每天早晨,他会从左胸口袋掏出一朵花给我,有茉莉,有栀子,也有缅桂或者玉兰……根本不爱花的他,每天把花这样送着我,使我懵懂的少年心突然开了窍——他甚至问我,是否期待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天地?
有一晚他突然来找我——“带你去个地方!”没等我反映过来,他就拉着我朝后山跑去。我们在一片狗尾草地上躺下,双手抱头——“你看!”他的手指向天空。
第一次,此生第一次,我见到那样一幕气势宏伟、瑰丽无比的夏夜星河图:
坝子是一个平角,上空笼罩着又高又远的深蓝色夜幕,幕上缀满点点繁星。从东北地平线一直到西南边,有一条光带似星河,中央和两岸分别有一颗亮星遥相呼应,勾勒出一副三角形。北边那颗亮星顺着星河岸向南巡去,一颗红色亮星牵引十几颗星组成一个蝎子形,蝎尾浸没于星河中。沿河南下,有几颗星像北斗七星,静静挂在星河最宽阔明亮的地方。河西岸,另外七颗小星围成半圆形,看上去是个镶嵌着七颗宝石的美丽华冠。星河中央,几颗十分显眼的亮星搭成一个十字形,仔细凝望又好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正在天河展翅翱翔……
我为这壮美的景象所震撼,惊呆地张着嘴,忘了身在何处。
“你最喜欢哪一颗?”看着不住惊叹的我,风微笑着问。
“那一颗!”我指向星河西岸一颗十分明亮的星,它和周围的一些小星连在一起,像一把竖琴的模样。
“是织女星。”他缓缓说道。
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我当然知道,可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在天上找到他们的星。见我好像有点怀疑,他指着旁边四颗暗星组成的小小菱形,说:“你看,那是织女织布用的梭子!”
“啊!”我叹服得无言以对,心里不禁感叹,他怎么懂得这么多!
“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当他消失的时候,天上对应的那颗星就会滑落,变成流星。”他的眼睛里闪着星一样的光,精致而瑰丽。
“——有没有想过以后?将来?”他突然这样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呆望着辽阔天宇上布满的星星,像造物主写下的文字,大概需要我耗尽一生的时间去慢慢阅读和体会——那遥不可及的距离,经历百亿光年也无法到达对方的彼岸。面对如此浩瀚的星群,恍若人生,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悲哀。
就是从那晚起,对我来说,静谧的星空充满了无限神奇的魅力,同时我也明白了,风的孤独其实是来自超出他年龄的成熟与过于远大的抱负。
第二天一大早,处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雾,我陪风回他家去,走了二十多分钟山路,我的注意力全放在途中野草晶莹剔透的露珠上,然而现在想起来,那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他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吧。
我们到了他家院子门外,他拿钥匙打开大铁门,院里的缅桂树迎面而立,玉兰零落绽放,花坛里开满了茉莉和栀子,推开屋门,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白色三角裤刚好从洗手间出来。我们彼此都吓了一大跳。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那条白色三角裤是多么地刺眼。
“嗯。叔早。我们来玩,顺道,回家,马上,就走。”风好容易结结巴巴说出一句话来。
这时,风妈妈从厨房出来,看到我们也怔住了,两手搓着围裙不知如何是好。
“妈,”风低唤一声,“我们马上就走。”说完他进房胡乱抓了两本书,拉着我便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