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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住脚,慢慢转过身来,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神很浑浊很杂乱。她盯了我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怯生生叫了一声:玉哥哥?
见我点了点头,她忽然哇的一下哭出来。我想安慰她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月芽月芽。她抬手抹了把泪水笑了笑说,再看见你该高兴才是,你怎么才回来呀,亚哥哥还好吗,他怎么没回来?!
她抬手间,我看见她的手又红肿又开裂,冻疮像黏虫一样爬满了手背。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问,你这是上坟吗?她的眼神就黯然下来,又抹了把泪说玉哥哥你等我一下,呆会儿我领你回去,村里的狗欺生,当心给咬了。
她转身向不远处的一丛坟茔走去,背有点佝偻。我看着这个昔日可爱娇小的邻家小妹妹成了这个模样,心中有中酸楚的滋味。但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懂事,她怕我回来遭大叔大婶的拒绝,便说村子里的狗欺生要领我回去,这倒又显出她小时侯的聪明伶俐来。我只顾想着我、亚宁、羽林、月芽几个人八九岁时一块疯一块野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她已经快步赶回来。
她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里,边走边哄着,然后对我说:走吧。
穿过当街站着打毛衣、闲聊、嗑瓜子的闲人的异样眼光,我站在了大叔的宅院门口,这个播洒过我童年的最快乐也最伤心的地方。堂屋门敞开着,家里却没有人。月芽叫了两声大婶,家里没人答应。她忽然一拍脑袋说你看我这记性!婶子这会儿正在村西老穆家听人传耶酥教哩,你先去屋,我去喊她。说了抱着孩子匆匆去了。
我跨过已经踏成了“V”字型的老门槛,刚进屋一抬眼,猛然间像给人从背后抽了一闷棍似,心疼得喘不过气来。因为我看见了正对着堂屋门的乌木条几上,赫赫摆着几个用红纸扎的牌位,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我们这里有过年请死者回家团聚的风俗,大年三十晚上写个牌位到坟里放挂鞭炮将死者的灵魂招回来,初三的晚上再送回去。本来我在这里看到牌位应不足为奇,但是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排。
从左边看起,第一个写着“孝儿羽林之灵位”;第二个竟然是“贤弟贤弟媳轩慧之灵位”。是爸妈,没错,是他们老人家的灵位,这说明大叔大婶已经原谅爸妈了。我定了定神往右看,下一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忠夫枚之灵位”。我吃了一惊,枚,就是我的大叔的名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大过年的我大叔家的门楣上没有贴红对联。原来我的大叔已经去世了,我却不知道。下面的应该就是我祖父祖母的牌位,当我还没来得及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匆匆从门外传来,接着一个尖而且亮的声音响起:在哪呢,人哩,人哩!
我放下东西忙迎出去,还没看清什么,就觉得脸上给人重重抽一巴掌,眼前金光四射,一股又甜又腥的液体涌上喉头。一张嘴,地上多出一滩殷红。一阵绝望而狂怒的喊声泼辣炸响:你这千刀万剐的杂种,翅膀不是硬了吗还回来干啥!这会儿回来看俺这孤老婆子的笑话嘞?俺现在儿也没了老伴也没了叫俺一个人咋过这日子啊你说——你这挨千刀的兔崽子你咋就不早点回来见你叔一面啊,你没良心的知不知道你叔临死前还惦记着你俩龟儿子呀!我的天爷啊!
我已定了定神,发现自己蹲在地上,院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在我面前的地上,坐了一个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撒泼的女人,不,应该是一个老女人——一脸的核桃皱,一头的花白头发。这就是我的大婶,虽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难以想象,这么些年来她经历了什么样的打击,刚四十的人头发已经快白光了。
婶娘,婶娘!我推了推她的肩膀。我从没想象到过她是如此的单薄瘦弱,我能感觉到她衣服下我手触摸到的不是肉,而是锁骨,和其他嶙嶙峋峋的骨头。大婶狠命擤了一把鼻涕抹在布鞋的鞋底。末了,她大喘了口气,站起来说:进屋去,外头怪冷的。
月芽已经把堵在门口看热闹的人劝散了,关上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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