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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那天很热闹,拜祭的人络绎不绝,武汉把这种死者第一年过年上香的仪式叫着"烧新香",大多数是自己家的亲戚,也来了一些好友,我的两个朋友也来上过香,甚至连那个小陈和小老板都来了,小陈还说香平来不了,让他代烧三柱香,对于他们的到来,我是无言感激,这不光是面子问题,而是一种社会认可,我在这个家里特别需要这种社会认可。但是我翘首以待着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他一定会来,我坚信他一定会来,我心神不宁出去在路边看了一趟又一趟,可我每次都失望而归,看看时间都快12点了(武汉有一种规矩,烧新香是越早越好,决不能在下午烧),他还没有来,我都快急疯了,大嫂看我也没有心情做饭,就和二姐到厨房里做饭去了,我固执地在马路边等待着他的到来,几次拿出手机准备给他打个电话,却总是拨了二、三个数字就又挂上了,难道他忘记了?他不是那种人,他是那种在这种生活的小事方面十分在意的人,如果说是香平忘了我还相信,对他决无可能,那他为什么没有来?难道是他家里有什么事?想到这里,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
果然临近中午时分,他打了电话过来,"小峰,今天我不能过来给妈妈上香了,我妈妈又犯病了。"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急躁的情绪来,的确他妈妈的病一直迷惑着我们,每次都是晕一晕,就过去了。"那好吧,你好好照顾你妈妈,我这两天没有时间过来,过了初三我就过来看你。"这时我们真的还没有意识到不幸正在降临,我们甚至还在电话里说笑了几句。飞飞不能来,我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没有一丝责怪他的意思,我回到家中,抽出三支香,点燃后虔诚地插在香炉里,然后跪在妈妈面前,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着:"妈妈,您在天堂还好吗,如果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和飞飞,飞飞不是故意不来看您的,而是他的妈妈也病了,请您原谅他。"然后郑重地在妈妈面前磕了三个头。下午快六点的时候,飞飞又来了电话,这次声音就比较焦急了:"小峰,我妈妈到现在还没有好,么办啊?"声音到后来就有了一种不知所措的哭腔,惊慌的神情我能想象得到。
"赶快送医院啊。"我也十分着急。
"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去啊。"我能体会飞飞的无奈。
"你在家等我,我马上过来。"我决定去劝一劝这个倔强的妈妈,我想我的妈妈会原谅我的,因为我这是去拯救一个同样伟大的母亲。我和谁都没有打招呼,就一个人把车发动了,直向蔡甸而去。
农村年的气息要浓许多,一路上鞭炮声不绝于耳,我小心翼翼地驾着车穿行在粉饰着欢乐的鞭炮声里,心却早已飞向那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在那里有我亲爱的飞飞,有爱的触摸。车停在他们家院里的时候,他迎了出来,满面愁容,似有泪意,我进屋一看,他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看到我,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可能笑牵动了什么神经,随后她又痛苦地皱了皱眉,看到她这个样子,我骤然想起我的母亲,鼻子一酸,差点就要哭出来,站在床边,我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平静地对她说:"把您家送到医院去,好不好?"她轻轻地,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嗓音有些嘶哑地对我说:"您家莫听他们的,我就是有点累,想休息一下,过一下就好了,前几次不都是这样?他们不懂事,耽误您家过年的工夫了。" "可是您家总是这个样子,也不是个办法,我们今天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只做个检查,说不定就是小小的贫血,检查后,您家放心,他们好放心。"我想我的劝告,她是可以接受的,她不想去医院,主要问题还是为了钱,只要避开这个问题,她说不定会答应的。
"是的,妈妈,江哥说得对,我们只去检查一下,您家说好不好?"飞飞说这话时,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也有佩服。
"算了,医院也要过年,我过了年后一定去检查。"妈妈软了一步,那就好办,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不怕,大医院过年不休息的,我们去检查完了就回来。"我继续安慰着她,"我们还是找那个钱主任给您家看,好不好?"可能是钱主任这三个字惊动了她,她又坚决地摇了摇头,这时小芳已经哭出声来,"您家就是不作自己看,也要作您家的伢们看,您家这个样子,他们怎么能安心过年咧?您家听我说,我们只去检查一下就回来。"我又劝道。可能我这句话打动了她,她这次没有摇头了。我连忙对飞飞说:"快点,把妈妈扶到我车上,小芳也去。"妈妈终于在我的劝说下上了车。同济医院过年时节十分冷清,我们把妈妈送到内科急诊室,我也不好走,就和飞飞一起在外廊等,小芳帮妈妈在里面做检查。飞飞无意识地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我知道他在找烟,他出来的时候没带烟,我把自己一盒才开封的满天星递给他,他接过来点了一支,才想起来没给我递,又递给我一支,我接过来,对他说:"莫紧张,已经进了医院了,不会有事的。你身上有没有钱沙?我给点钱给你,好不好?"他摇了摇头,"谢谢你,小峰,我这里还有些钱,你不管。"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大哥打过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严峻:"小峰,你到哪里去了?" "哦,我一个朋友家里出了点事,我过来帮帮忙。"我也不想骗他,再说也没有什么好的理由。
"那你自己家的事就可以不管了?"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大,可能飞飞也能听见。
"小峰,你回去吧,妈妈到医院就没有什么事了。"飞飞还劝我回去。
"那好,"我合上电话,"如果有么事你直接打我电话,家里钥匙你带了没有?"他在身上摸了摸,然后对我点点头。我这才放心地走了,硬着头皮回家,果然大哥看见我回来了,就说了起来:"我晓得'那慢暂'(那时候的意思)你给妈妈上香就是有么事,你现在自己的屁股流鲜血,还给别人治痔疮?(武汉的俏皮话,意即自己的事都没有处理完,还去管别人的事?)本来要你去车站接个人的,你二姐她们已经去了。"还好,可能是看在过年期间,大哥没有怎么发脾气。
三十四
人终究无法战胜老天爷,不管我和飞飞的主观愿望如何,他妈妈还是离开了我们,她的病灶还没有完全消失,就擅自停用了昂贵的治疗性药品是导致她死亡的直接原因,加上劳累和营养不良导致严重的贫血症状加速了这一过程,这是钱主任给出的权威结论。给出这个结论时,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能理解一个已经花费了几万元手术费的女人为什么不愿再花万余元来用药巩固病情?为什么会有自虐性的营养不良和贫血症?这是一个生活在锦衣腴食的医生所无法理解的,也是有钱人无法理解的无奈。他也许还在感叹他的一个经典病例和手术范本,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钱主任纵有回天之术也无法挽回妈妈的生命。实际上他妈妈从她又进入这个医院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再象原来那样晕一下就醒过来了,而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被动地渴望生机,是的,她一定是在渴望生机,她还没有见到她的飞飞成家立业,还没有见到她的小芳取上大学,太多缺憾,太多需要她生存下去的理由,也换不回一个冷酷的事实。我无法进入她死前的精神世界,我只能从我的世界里解脱后才能进入她已经是一团乱麻的生活,飞飞一直到初三都没有给我打电话,使我误认为他妈妈正在康复,我还在暗自庆幸好人有好报。初四一大早我就推掉所有的拜年活动直接去了医院,这只是凭着我的一种直觉,我感觉可能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果然我去的时候他妈妈已经十分虚弱地躺在床上,偌大的病房里只有寥寥数人,新年把所有的地方都点缀得热闹无比,唯独这里是冷泠清清的,冬日的阳光透过枯枝败叶的树有气无力地撒入进来,如果不是空调的暖风,我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倒是窗外的那一阵北风又吹落了几片残叶,飘飘然划过病房的窗,向下坠落着,仿佛我的心在沉落一般。小芳坐在床边正在给妈妈喂苹果,飞飞在小芳旁边铁青着脸站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冷酷也无法吓阻死神,他爸爸手扶着床架毫无意识般地站在床尾,他们三个人都关注着躺在病床上的这具虚弱的身躯,都没有意识我的到来,倒是虚弱的妈妈看见了我,脸上浅浅的笑意表示她知道我的到来,他们这才回过头,看见了我,飞飞接过我手中的礼品,勉强地笑了笑,放在床头柜上。"您家好了些冒?"我现在只能这样问,安慰在场所有的人,妈妈也微笑着点了点头,用一只手无力地示意我坐,小芳站了起来,在小芳的那张椅子上我坐了下来,她用那只瘦弱的手抓住我,口里咝咝有声,我把耳朵往她嘴边贴了贴,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谢谢你。"她始终把我当作外人来客气,我也没有办法,"没有事,您家安心养病,会一天天好起来的。"除了空洞的安慰,我还能做什么,她又点了点头,我怕影响她休息,寒喧了几句就出来了,飞飞也跟着出来送我,我问他:"情况么样?"他无力地摇了摇头,泪顿时从眼中涌了出来,这时我彻底明白了,他妈妈已经没得救了。也许死亡并不可怕,但等待死亡的过程太可怕了,妈妈下午又晕厥过去了,但这次却再也没有醒来,等待终于到了尽头,可是盼来的却是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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