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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个轻扬的声音飘了过来,口气却不太友善:“喂,你就是那个私生子?”
李刚回头去看,是个身材纤细的少年,衣着却不是时下年轻人的嘻哈风,反而打扮得干净清秀,只是额前刘海颇长,遮住了一双清水黑眸。他嘴角弯弯翘起,笑着走过来,用软软糯糯的口音说话:“我叫罗少远,你呢?”
“喂,不要走嘛,我错了我刚才只是想让你看见我所以那么说的,你等等我……”少年紧跟上来,娇俏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神情。
“小远,你怎么来了?”威严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
罗少远一看见他,立时就蔫了:“爸爸。”
“你是偷跑出来的?”罗翼面上一沉,忽然想起李刚在场,转过头对李刚道,“这是我另一个儿子,少远,这是你哥哥。”
少年低着头,有些不情不愿地对着地上干巴巴叫了一声“哥哥”,李刚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
“你真的不愿考虑我给你的条件么?那样对你和你的养父都好。”罗翼拦住要追上李刚的好奇少年,对李刚几天之间就瘦出肩胛骨的背影问道。
“爸爸,什么条件?你跟哥哥在说什么?”少年像是被注了水的植物,一瞬间鲜活起来,扒在罗翼的手臂上,只是罗翼脸色一阴,他立刻知趣地松手躲在一边了。
然而罗翼心事重重的样子,并没有像往常般对他说教一番,反而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这使得少年对于凭空冒出来的这个哥哥,更添了好奇心和钦佩之情。
李刚这几天大为头疼。
医生不知得了罗翼的什么授意,一直搪塞着不肯告诉他李质朴的病情,而要求转院也遭到了强硬的阻拦,李刚陡然间生出了在这方寸之地的困兽之感。
李质朴的状况并没好转,除了在自己出神的时候会感觉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之外,即便被迫和李刚对视,也会极其鸵鸟地闭上眼睛,此外,连一句话也不肯说。
李刚害怕这种自闭倾向会越来越深。
然而更让他头疼的却是半路杀出的弟弟,每天出来进去地跟在身后问东问西,还不知死活地试图跟一脸迷茫的惶恐的李质朴对话,直到被罗翼大发雷霆地从病房里拎出去,声称要“关在酒店里一步都不让离开”,李刚耳边才清净了。
可是隔了不到半天,少年鬼魅一般地再次出现在病房里,李刚几乎忍不住要把那个赖在李质朴床前的纤细身影折断了冲进厕所里。
“哥哥,叔叔得的什么病?”
“哥哥,你跟爸爸到底在做什么交易?”
“你为什么还不答应,你不想让叔叔快点接受治疗吗?这样拖下去,会很危险的嘞!”
“哥哥,你回来吧,你回来了我就有伴了,我们一起对付怪兽爸爸……”
“哥哥我错了你不要扔我出去……”
李刚把眼泪汪汪的少年堵在门外,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我宁愿和他死在一起,也不可能放弃这个男人,他病了,残了,我都养他一辈子。读不读书都不重要,我父亲也是用一个人的力量负担两个人的生活,我也可以,所以请你父亲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少年踮起脚尖趴在玻璃上往里看,原本是做戏憋出的眼泪,此时终于不争气地流了满脸,他喃喃自语:“哥哥,其实我跟爸爸一点都不亲啊……”
四十九、“你好好考虑一下。出了这样的事情,学校是不能再去了,这里最好也不要再待。你对他……既然如此,你完全可以把他交给我,尽快完成你的学业,再用你的工作所得偿还我预先支付的医药费,如何?”尽管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罗翼还是担心地望着一直不肯松口的李刚,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一点也不懂得变通。
“我想自己照顾他。”
“李刚,不要因为我是你的父亲就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第一你不是专业的护理人员,第二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相信你的养父若是清醒,也不会同意让你荒废自己的少年时光,守在他的病榻前!”罗翼缓了一口气,“而且医生说,现在要让他尽量平静下来,远离会给他带来刺激的人和事,李刚,这样的条件只有我能提供,而我要的,也只不过是你稍微对我亲近一点。”
李刚静静地望着他不置可否,然而罗翼却有心惊的感觉,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急于求成,给李刚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所谓的父子亲情反而一点也没有培养出来。因为那样平静的目光让罗翼觉得被看穿了一样地不自在,然而李刚紧闭着嘴一点也没有客套的意思,干坐了一会儿,随行而来的秘书适时进来汇报生意上的事情,他借故离开,不觉松了口气。
李刚站起来也准备告辞,和罗翼父子比起来他觉得自己太草根了,格格不入的感觉像海绵里深藏的刺,总是出其不意地扎得他心惊肉跳,比如现在,罗少远突然从房间里炮弹一样冲进他怀里,仰起粉嫩的脸撒娇:“哥哥,带我出去玩嘛?”
“不行,我要去医院。”李刚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刺猬,可是虽然感到抱歉,却仍然想要保持这种距离。
“不要去医院了,你看你这些天在医院里熏得,像个老头!哥哥,我们出去走走,我一个人呆在这儿也怪闷的。”罗少远比李刚矮了一个头不止,所以仰起脸让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洒满了阳光的时候显得格外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你父亲不陪你的吗?”李刚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知道究竟自己是李质朴的影子呢,还是李质朴是他的影子,总之整个童年的脚步都是伴随着另一双大脚踏下的,直到——直到他的脚慢慢地穿不进李质朴的旧鞋子。
罗少远低下头,脚跟着地站在地上晃悠着,两只手却还紧紧抓着李刚的手腕,瓮声瓮气地说:“他很忙……”
李刚转过眼,他几乎已经料到等到男孩子抬起眼,自己定会再看见那一双水润的黑眼睛,仿佛漾着有些悲伤的柔光,让自己不忍拂逆。
李质朴仍旧昏昏茫茫地,渐渐地连李刚的脸也有些认不出了,医生不得不告诉他,李质朴因为巨大的心理刺激已经产生了自闭的倾向,如果不能够转到更大规模的医院进行治疗,也许病情会越来越严重。
罗少远警觉地盯着李刚,一看他皱着眉头的样子立刻就上去抓住他的手:“哥哥,爸爸已经买了票,我们明天就走,去最好的医院给叔叔治病!你别担心!”
李刚心里一刺,接着又一暖,只得苦笑着抬手摸摸少年的头。
“那,哥哥,你带我去走走嘛……”罗少远贼心不死,粉嫩嫩的嘴唇微微撅起来,分明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可是李刚知道他只是单纯而好心地想自己不要太过悲伤,何况走之前去自己生长的地方看一看,带走一些回忆以供来年回味,背井离乡的萧索感也会稍减。
于是去了出生的地方,房子已经被原来的纺织厂租了出去,李刚记忆里那个身材胖大的租房的女人早已经换了别人,只是水泥的院子又破损了不少,现在住着的老人说,孙子很顽皮,所以住了几年院子就显得更老旧。
“哥哥,我上生物课,老师让我们自己种植物,我有在花园里种葡萄哟!”少年自然而然挽着李刚的手臂,看着院子里沐着冬日暖阳的枯黄植物说,“也许明年夏天就可以结出果子啦!”
正喋喋不休地说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罗少远接起来唯唯诺诺地听完,抬起头冲李刚不好意思地笑笑:“爸爸说,要早点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走。”
李刚点点头,看着少年落寞的神色心里有些软有些可怜他:“你是不是很少出门?”
少年低下头,犹豫了许久才点头,马上又抬起头来正直状地澄清:“哥哥,我没有贪玩所以叫你带我出来的……”
李刚不以为意地笑笑,抬手拦了一辆三轮车,相识以来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拉着他上了车。
“去哪儿?”罗少远一脸新奇。
“去……”李刚沉吟一会儿,忽然深情款款地说,“去定情的地方。”若是平常,一向自诩为大男人的他肯定浑身抽搐一下,然而如今能够对着说那些酸的甜的话的人病歪歪倒在床上,他心里牵挂得厉害,鼻子就酸了起来。
罗少远一路都好奇非常地往外探头,看着不一样的风土人情,等到下了车,河边古朴厚重的城墙,第一时间吸引了他,他奔过去:“哥哥,这个是,是文物吗?”
文物早在翻修的时候就运走了,现在只是仿建的,沿河两岸都是青色的城墙,像是披着厚厚的时光的青苔,让人顿时生出一种沧桑感。
李刚恍恍惚惚地想起那年下着雪的除夕,自己如何莽撞地做出了让两个人都心烦意乱的冲动之举,之后的种种现在想起来都恍如昨日,只是那个陪着自己的人,已经不再强健了。手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着紧,仿佛恐高的人站在摩天大楼顶上俯瞰下来,眼睛里绷紧得眼泪几乎要蹦出来。
“哥哥,你在这个地方,跟谁定了情呀?”罗少远含糊不清地问道,他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糖板子,一边吃一边被糖丝黏得直吸气,一派天真可爱。
李刚回头看看冬日枯水的河床,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洒然一笑:“走吧。”
就此别离。
爸爸,我带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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